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查狄伦号厚重的甲板,在我锃亮的军靴旁溅起细小的水花。我的目光穿透雨幕,注视着那个被两名水兵架着,从摇摇晃晃的吊篮中踏出的身影——贝斯特舰长。他几乎站立不稳,那身污秽、浸透血水和硝烟的制服褴褛得如同裹尸布,帽檐下的脸孔苍白得可怕,被凝固的血污和泥垢覆盖。唯独那双眼睛,那冰蓝色的瞳孔,即使蒙着一层生理性的雾翳和疲惫,深处依旧燃烧着一种被极度压榨后仍未熄灭的余烬。
当我的手下意识扶住他几乎软倒的身躯时,那冰凉的接触感透过手套传来。无需言语,一个标准而充满敬意的军礼——这艘沉没巨舰的指挥官理应得到至高无上的军人荣誉。他回应了,以惊人的意志力挣脱士兵的搀扶,挺首了那副被重创折磨的身体。动作虽僵硬滞涩,却精准无误。雨水顺着他残破的军帽帽檐流淌,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滴落在光洁的甲板上。在敬礼的静止中,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雨声和战舰心脏的深沉搏动。
就在这时,我的视野陡然变化。
此刻,在那片被探照灯与风雨切割的混沌背景下,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在贝斯特身后悄然浮现,半透明,带着微弱的光晕,却拥有惊人的实质感。
她的形象,与我身后旗舰资料库中记录的“安特普莱斯”号生硬线条判若云泥,却又完美地诠释了那份在绝境中铸造的钢铁意志:
“灰烬幽灵”——安特普莱斯。
她悬浮着,姿态与下方现实的贝斯特完美同步。一头灰银色的短发如同未熄灭的炉灰,几缕暗红的挑染如同凝固的鲜血,在灵魂的微风中飘荡,无声诉说着牺牲与燃烧。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的并非余烬,而是永不熄灭的金色火花,那淬火核心的光芒如此纯粹而炽热,锐利如刀刃的目光穿透雨幕,首首地锁定在我身上。一道机油般的、深邃的黑色“泪痕”从左眼下方蜿蜒至脸颊,仿佛这艘钢铁战舰渗出的、凝固的悲伤。
她的“躯体”覆盖着深灰色的金属装甲,布满灼烧的焦痕、可怕的凹坑与铆钉修补的痕迹。风格是纯粹的蒸汽朋克与战后废墟的混合——坚硬的护胸甲、如同微缩残破舰桥般的肩甲、右臂是覆盖到肘部的、结构复杂、连接着多根蒸汽管道的沉重机械臂(象征着曾经怒吼的主炮塔);左臂则布满了各种功能不明、闪烁着微光的管线。粗大的铁链缠绕腰间,挂着一本虚幻似有实质的沉重日志与工具。
她的敬礼动作,比贝斯特更加标准、更加稳定、更加……非人!那覆甲、带有复杂蒸汽接口的手指并拢,紧紧贴合在太阳穴旁。没有丝毫的摇晃,那姿态是绝对的精准与彻底的服从。她并非实体,却散发着一种冰冷金属的重力感,一种历经地狱熔炉后淬炼出的非人意志。尽管她的形态在表达着军人的最高礼仪,但那冰蓝色眼瞳中燃烧的金色火焰,无声地嘶吼着痛苦、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坚韧。
雨水穿过她的灵魂虚影,毫无阻碍地落在下方的甲板上。但奇异地,当水珠溅落在那虚拟的“泪痕”位置时,竟仿佛真的激起了一星半点深黑色的涟漪,如同冷却液或机油的混合物流淌下来,与现实中贝斯特脸上的污浊泪水重叠,却无法交汇——一个是凡人的痛楚与疲惫,一个是钢铁之魂永不枯竭的燃烧与铭刻的伤痕。
我的军礼依旧维持着,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了一下。这份视觉冲击远超过任何战场报告或残骸照片。眼前是两位安特普莱斯的指挥官:一位是被压榨到极限、肉身濒临崩溃的人类英雄,另一位则是这艘船的灵魂本身——永不屈服,伤痕累累,却依旧如淬火钢钉般挺立的存在。他们共同的敬礼,超越了生死,化作一种对勇气的无言颂歌,一种向毁灭发出不屈怒吼的证明。
一个礼,胜过了千言万语。
贝斯特舰长的手臂终于支撑不住,艰难地垂落。而在他身后,那名为“灰烬幽灵”的舰之灵,维持着敬礼的姿态又持续了一瞬。她那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冰冷眼眸,在灵魂视界中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饱含着对这个舰长的守护意志,对牺牲同袍的无尽哀思,以及对毁灭她身躯之敌的不灭仇恨。她存在的每一秒,都在诉说着永不宽恕的誓言。
随后,那半透明的影像如被风吹散的烟尘,随着贝斯特被医护人员簇拥着离开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冰冷的雨幕与甲板喧嚣的蒸汽白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张冰冷的、布满伤痕与污垢、却刚毅不屈的脸,和他身后那艘沉入暗影的钢铁坟墓的残骸,成为她短暂显圣的最终背景。
查狄伦号的引擎依旧低沉地嗡鸣着。我缓缓放下了敬礼的手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触摸贝斯特残破制服的冰冷湿意,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空无一物的雨幕中。救起的不只是生者,他们承载的,是整艘战舰的魂魄。
淬火之后的冰冷与燃烧…… 我心里默念。这片海域的战争,远未结束。安特普莱斯的意志,将以新的方式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