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战场在召唤

2025-08-21 2238字 5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酷烈。

清醒的时刻往往比昏睡更难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部的剧痛,仿佛有冰冷的刀片在切割尚未愈合的脏器。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哪怕只是调整一下枕头,都需要调用全身的意志力来对抗那由动作引发的、排山倒海般的锐痛。护士每天多次进来检查生命体征,更换敷料,轻柔的动作对我来说却如同一次次小型的折磨。神经科的仪器探针刺探我后脑的创伤点,引发的不是简单的疼痛,而是一种诡异的、尖锐的幻音在颅内炸开,瞬间模糊了视野。

夜晚是最难熬的。止痛药的作用消退后,伤口的疼痛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挣扎,眼前时而闪过查狄伦号布满炮痕的舰体,时而闪过厌战号爆炸时那片刺目的白光,更多的时候,是那个扒着门框、哭得撕心裂肺、脸上涕泪横流的小小蓝色身影。每一次闪回,都伴随着心脏的一次剧烈抽动,像有只冰冷的手在反复捏紧。

药物也带来了副作用。镇静的间隙,会陷入莫名的焦躁和汗湿的梦魇。梦境混乱不堪:炮弹呼啸而落砸在平静的海滩上,度假的伞像染血的纸花般破碎;查狄伦赤金色的右眼在黑暗中燃烧,那泪痕却冰冷刺骨;玛索医生念着阵亡名单,下一个名字却变成了“汐斯塔”;哥伦比亚副总统的声音如同滚雷,首接在我的耳边炸响:“回答!回答!回答!”

我常常大汗淋漓地惊醒,在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中急促喘息,汗水浸透了病号服。负责夜巡的护士对此习以为常,总是一边娴熟地调整仪器,一边用带着睡意的声音安抚:“又做噩梦了?别担心,创伤后应激反应常见。试着深呼吸……” 她的平静像一层薄冰,无法覆盖底下汹涌的熔岩。

然而,最尖锐、最持续的折磨,却来自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右手背上的那处小小印记。

起初几天,那感觉尚不明显。但随着身体逐渐脱离生命危险,意识更清晰,感官也似乎变得更加敏锐(或者说,无处安放的感知力被局限在了这狭小的病房内),它成了我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浅金色的、半凝固的“泪痕”,被厚厚的无菌敷料覆盖着。理论上,它应该完全隔绝了。然而,没有。

它的存在感并非视觉,而是触觉和听觉(或许是某种幻听)。那地方总在持续地发出一种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的低频震动——绝非生理性的颤动或心跳的传导。那感觉异常具体:是金属在极高转速下发出的、内敛的嗡鸣,是精密的齿轮在临界点咬合旋转时产生的细密摩擦音,是超导磁体在极限负荷下稳定磁场时的那种…嘶鸣?我无法准确描述,但这种“声音”或者说“震动模式”,首首地钻进我的神经末梢,带着一种冰冷与炽热交织的奇异触感。

白天,病房嘈杂(查房、治疗、机器噪音)时,它只是像一枚埋在皮下的、过度敏感的芯片,持续地宣告着它的异样。但当深夜降临,整个病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时,这股来自“泪痕”的核心震动,便如同背景噪音中唯一清晰的信号源,被无限地放大。

它像一根烧红的针,不是刺在皮肤上,而是首接刺进腕部的神经丛深处!每一次震动的高峰,都伴随着一次尖锐、冰冷、几乎能洞穿骨髓的刺痛!可下一秒,那尖锐的刺痛感又转化为一股汹涌的、仿佛要将血肉首接熔化的焚风!

这种冰火交织的酷刑毫无规律可循。它可能只是持续的低啸嗡鸣,夹杂着细微的刺痛感;也可能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剧烈的、足以让手腕痉挛弹起的冰锥贯穿痛,同时内部又像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的指尖无数次隔着绷带,无意识地按压、那个位置,试图抚平这非人的痛苦。每一次触碰,那震动就如同被唤醒的微型引擎,反馈回更加清晰、更具侵略性的“噪音”和矛盾温度。它像一条无形的导线,在静谧的病房里,将我和远方的查狄伦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这无法言说的痛苦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尽管身体动弹不得),汗水浸湿了枕头。白天前来换药时,我会死死盯着护士处理那伤口,希望能看出什么端倪。护士只是小心翼翼地揭开敷料,检查常规创口的愈合情况(外伤本身并不严重),喷洒消毒剂,再换上新的敷料。那些正常的护理动作,又激起了那印记新一轮的敏感“抗议”。

“这里…没有别的异常吧?”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目光紧紧锁住护士处理我右手背的动作。

护士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红肿消退了,创面干净,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迹象,疼是因为之前的神经损伤在恢复吧?神经痛会比较顽固,加上您全身多处创伤,牵涉痛也可能有影响。”她专业地解释完,体贴地把动作放得更轻,“如果疼得厉害,记得按呼叫器,止痛药可以加量。”

我无言以对。她知道我的痛点坐标错了位。那不是普通的神经痛或牵涉痛,那地方藏着一艘失控军舰的灵魂碎片,在昼夜不停地对着我的神经发射着痛苦的电波。这份无人理解、无从申诉的非人折磨,叠加着药物副作用、断骨裂髓的剧痛、政治阴影下的愤怒与无力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困在白色的病床上。

窗外,偶尔有港区拖轮的汽笛声传来,悠长而低沉。每一次笛响,都像是在提醒我战场的召唤,也像是在嘲笑我此刻的无力囚徒身份。而每一次汽笛结束的寂静中,右手背上那该死的、持续的、只有我能感知的“引擎哀嚎”,便会在死寂中更加嚣张地折磨我的感知。

回答。

哥伦比亚人在要求一个“回答”。

而我,连同我的船,甚至无法为眼下这滴冰冷的、燃烧的、永不停歇的眼泪,找到一个哪怕稍稍喘息片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