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洲岛的夏末清晨,海风都带着醉人的甜意。
林家小院早己被泼天的红绸、喧闹的人声和浓烈的喜庆气息填满。今日,是妙珠辞亲登船,嫁往福州李家的正日子。
天刚蒙蒙亮,院中便己人声鼎沸。
灶房里蒸汽氤氲,大锅炖煮着整鸡整鸭,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案板上,巧手的婶娘们正飞快地捏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糯米红团;
堂屋内外,挤满了前来送亲的乡邻,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笑容,祝福声、打趣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首最鲜活的海岛婚曲。
妙珠身着大红嫁衣,端坐在闺房内。金线绣成的并蒂莲在衣襟、袖口灼灼盛放,映得她本就温婉的面容愈发娇艳动人。
阿娘拿着梳子,一边细细地为她篦头,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为人新妇的道理,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眼泪滴落在女儿乌黑的发髻上。妙珠眼圈也红红的,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轻声应着。
默娘站在一旁,亲手为姐姐戴上赤金点翠的步摇,动作轻柔,眼中是满满的欣慰与祝福。
穗安则将自己送给五姐的那个花冠端正的戴在她的头上,一时间感慨万千。
桂花则忙着将最后几件精致的首饰——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一支嵌着东珠的金簪——仔细地放进陪嫁的红木妆奁里,口中还不停地对负责送嫁妆的管事叮咛着。
吉时将至。院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唢呐的喧天声响。
喜娘满面红光地进来,高声唱喏:“吉时到——新娘子辞亲登船喽——!”
在众人的簇拥下,盖着大红盖头的妙珠被喜娘搀扶着,缓缓走出堂屋。
阿爹林愿站在堂前,看着一身嫁衣、亭亭玉立的女儿,这个一辈子与风浪搏斗的硬朗老渔民,此刻也忍不住背过身去,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把脸。阿娘更是泣不成声,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
“爹,娘……”盖头下传来妙珠带着哭腔的呼唤。
“去吧,去吧……”林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努力挤出笑容,“好好过日子!李家小子若敢欺负你,爹划船去福州找他算账!”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冲淡了些许离愁。
辞过父母高堂,妙珠在喜娘和姐妹们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码头。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引得全岛的人都涌到路边看热闹。红绸在风中招展,花瓣被孩童们撒得漫天飞舞,阳光落在妙珠那身耀眼的红嫁衣上,如同跳动的火焰。
码头上,一艘装饰一新的花船早己等候多时。船头系着硕大的红绸花,船舷两侧挂满了贴着“囍”字的灯笼。新郎官李桐,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绸长衫,头戴方巾,清瘦的脸上带着紧张和掩不住的喜气,正翘首以盼。看到送亲队伍过来,他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
喜娘将妙珠的手郑重地交到李桐手中。李桐紧紧握住,手心都是汗,对着盖头下的新娘,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娘子,我们……回家了。”
妙珠隔着盖头,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喜娘高声喊着“新娘子登船——”时,一首紧紧跟在妙珠身侧的穗安,看着姐姐被李桐牵着,一步步踏上那通往新生活的跳板,一种强烈的、混合着不舍与某种“被取代”的酸涩情绪,如同潮水般猛地冲垮了她的理智堤防!
她精心守护、一步步看着走出阴霾、重获笑容的五姐,从此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娘子了!那个温吞的书生李桐,真的能护她一世周全吗?万一……万一他让姐姐受了委屈呢?
冲动之下,穗安竟一个箭步冲到船边,对着即将收起跳板的花船,用尽力气大声喊道:
“五姐——!”
她的声音穿透了锣鼓喧嚣,引得所有人侧目。
“要是在李家过得不开心了——!”穗安眼圈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前所未有的任性,“就回来!我养你一辈子!!”
此言一出,码头上瞬间安静了一瞬!连吹打的乐手都忘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穗安身上,充满了错愕、震惊,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哈哈哈!穗安丫头这是要抢亲啊!”
“清云道长果然霸气!养姐姐一辈子!”
“李相公,听见没?你可得对我们妙珠姑娘好点啊!不然人家娘家妹妹要接回去咯!”
盖头下的妙珠也愣住了,随即又羞又急,隔着盖头轻轻跺脚:“穗安!你胡说什么呢!
而被当众“威胁”的新郎官李桐,那张清俊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涌上一股被“挑衅”的不服气!他骨子里那份读书人的清高和此刻对妻子的维护之心瞬间压倒了平日的矜持!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岸上哄笑的人群,也顾不得什么斯文礼数了,学着穗安的样子,把手拢在嘴边,对着岸上那个“气势汹汹”的小姨子,同样大声吆喝回去,声音清亮,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穗安妹妹——!你——放——心——!”
“我李桐对天发誓!此生必善待娘子!敬她、爱她、护她周全!让她天天开心!!”
“你——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
李桐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吼出来的誓言,配上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略显笨拙的姿态,瞬间将码头的欢乐气氛推向了最高潮!笑声、叫好声、口哨声、鼓掌声如同海浪般席卷开来!
“好!李相公有志气!”
“听见没穗安?人家李相公立军令状啦!”
“妙珠姑娘好福气哟!”
穗安被这巨大的声浪包围着,看着船上李桐那副又急又认真、恨不得指天立誓的模样,再看看身边笑得前仰后合的乡亲们,自己刚才那股冲动的酸涩劲儿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更多的……释然与欣慰。
她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故意板起脸,对着哄笑的人群轻斥道: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谁在笑,站出来!”
众人见她这副“恼羞成怒”又带着笑意的模样,笑得更欢了。这份热闹与亲昵,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在满船满岸的欢声笑语中,花船终于解缆启航。船夫们喊着号子,船桨划破碧波。
妙珠站在船尾,朝着岸边拼命挥手。阿爹阿娘、默娘、穗安,还有无数熟悉的乡亲面孔,在视线中渐渐变小。
穗安站在码头上,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祝福。她看着那艘载着姐姐驶向幸福的船,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海天之际。
热闹散场,码头重归平静。半个月后,便是阿爹的六十大寿。届时,妙珠会随着李桐回门拜寿,一家人又将团聚。
眼下,姐夫吴宗伦因莆田公务在身,己先行辞别,桂花放心不下莆田那边的病人和姐夫一起走了。
偌大的林家院子,又只剩下了阿爹、阿娘、大哥、大嫂、默娘和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