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港的喧嚣,在初冬微寒的海风中,蒸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
相较于穗安初来时的萧索与混乱,如今的码头如同被注入了蓬勃的血脉。
清云商号那独特的蓝底白浪旗,在众多桅杆间猎猎作响,几乎占据了一半视野。
巨大的“清云号”、“安济号”、“海丰号”等新造海船,以其更宽大的船体、更合理的结构,正繁忙地装卸着货物。
码头上,不再是昔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力。统一穿着靛蓝色短打的清云船队工人,动作麻利,号子声整齐有力。
一筐筐刚从远洋捕捞船上卸下的银亮海鱼,散发着浓烈的咸腥,立刻被送入旁边规模扩大了数倍的罐头工坊。
工坊里蒸汽弥漫,巨大的蒸煮锅和密封机器轰鸣着,将海产的丰饶转化为易于储存和远销的财富。
更引人注目的是从南洋归来的船只卸下的货品: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珍贵香料堆积如山;
色泽温润、大小均匀的珍珠被小心翼翼地抬下,那是与狴犴合作的近海养殖场最新的收获;还有来自占城、真腊的优质硬木、象牙、玳瑁……每一箱都价值不菲。
而运出的,则是清云工坊生产的印花棉布、肥皂、蜡烛、罐头,以及安济堂配制的、以“清云”为标识的常用成药包。
海商便民所早己从最初的小铺面,扩展成了码头区一座三层的气派楼宇。
妙善如今是真正的“妙总管”,手下管理着数十名经过严格培训、精通算学和各地行情的“信息专员”。
巨大的木制公告板上,密密麻麻贴着由海上船队传回最新的海上天气,各地大宗商品价格波动、航线风险提示以及用工需求。
这里俨然成为了福州乃至闽地海贸的神经中枢和信息心脏。
穗安每月必来的“大数据分析会”,总能从这些看似杂乱的信息流中,精准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商机,指挥船队无往不利。
巨大的利益,自然引来了无数觊觎的目光。然而,福州知州赵海,这位穗安的师兄兼坚定的支持者,以其日益稳固的官声和雷厉风行的手段,为清云商号构筑了一道坚实的屏障。
他推行有利于海贸的政策,严厉打击海上劫掠和岸上欺行霸市,更在官场中明里暗里为穗安挡下了无数来自保守派和利益受损者的明枪暗箭。
海上有默娘的神光普照,清波涤荡,驱散迷雾,震慑邪祟;岸上有知州赵海的官威护持,政策开明——清云商号这艘巨轮,在双重护航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财富的海洋中乘风破浪。
就在这商贸繁荣、日进斗金的鼎盛之时,穗安的心思却飞向了另一个同样关乎根基的领域——医药。
清云体系庞大,码头工人、工坊女工、船队水手、慈幼院孩童、女塾学生……成千上万依附于此体系生活的人,健康是最大的保障,也是最大的隐忧。
她早年投资的济安堂,聘请的坐堂大夫们勤勉尽责,品德高尚,为无数贫苦百姓解除了病痛。
然而,穗安深知,这些大夫多靠家传或师承,理论根基深浅不一,临证经验也受限于常见病,面对复杂或罕见的病症,匠气有余而变通不足,后继乏力的感觉日渐明显。
她想起了自己在湄洲岛的授业恩师——刘景松大夫。这位真正的杏林国手,性情淡泊却医术通神,尤精内科杂症与针灸。
数年前,他曾感慨医道传承之艰,欲著书立说,将毕生所学传于后世。如今,算算时间,师父那耗费心血增补修订的医书,该是完成了。
念头一起,穗安片刻未停,安排好商号紧要事务,她便乘船返回了湄洲。
湄洲岛也因清云商号的带动,面貌一新。渔民们不再仅靠搏命出海,许多青壮加入了船队或近海养殖场。穗安径首来到师父刘大夫那依旧简朴却药香弥漫的院落。
刘大夫须发更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清亮如昔。看到爱徒归来,脸上露出真切的喜悦。
“师父!”穗安恭敬行礼,“弟子闻听师父大作己成,特来贺喜!”
刘大夫捋须微笑,从内室捧出厚厚几大册线装书稿,书页泛黄,墨迹犹新,每一页都凝聚着心血:“《景松医案精要》与《针经补注》,幸不辱命,终得完稿。”
穗安郑重接过,翻阅几页,里面不仅有精妙的方剂和针法,更有刘大夫对无数疑难杂症的独到见解和详实医案,字字珠玑。
她心中激荡:“师父,此乃泽被苍生之宝卷!然宝卷蒙尘,明珠暗投,岂不可惜?弟子斗胆,恳请师父移步福州!”
刘大夫抬眼看她,带着询问。
穗安眼神恳切,条理清晰:“其一,福州济安堂现有坐堂大夫十数人,皆是仁心仁术的好大夫,然囿于传承,精进之路艰难。师父若能亲临授课,指点迷津,于他们,是再造之恩;于福州万千百姓,是性命之福。
其二,弟子在福州有产业支撑,可为师父辟一清幽雅静之所,专设‘医学院’,广收门徒,系统传授师父医道精髓,使宝卷光华普照,杏林薪火永传!”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挚:“师父常忧心医道传承后继无人。弟子在福州所见,风气渐开,许多寒门子弟渴望学得一技之长,济世安民。
医学院若成,必能网罗良才,光大我医道门楣!师父毕生心血,当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而非仅止于这海岛一隅。”
刘大夫沉默良久,目光在医书上流连,又望向窗外海天。他一生淡泊,著书只为传承,本无意兴办学院。
但穗安描绘的前景,尤其是“济世安民”、“光大医道”、“后继有人”这几个词,深深打动了他。
最终,他缓缓点头:“也罢,穗安你志在苍生,为师便随你走一遭,看看这福州气象,试试这杏林新枝,能否成荫。”
“谢师父!”穗安大喜过望。
回到福州,景松医学院的筹备紧锣密鼓地展开。穗安在靠近安济堂的地方,寻了一处宽敞清幽的旧宅院,精心改造。前厅为诊室,中庭设讲堂,后院辟作药圃和学生宿舍。
刘大夫的到来,在福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许多济安堂的大夫闻讯,激动得夜不能寐。
开课当日,济安堂的坐堂大夫们早早齐聚,神情肃穆又充满期待。刘大夫坐于堂上,翻开医案,深入浅出,从基础理论到临证要点,娓娓道来。
他深厚的学养和丰富的经验,如同甘霖洒入干渴的土地,让这些平日己算一方良医的大夫们听得如痴如醉,茅塞顿开,只觉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
穗安静立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欣慰。然而,她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
她悄悄示意,讲堂侧门轻轻打开,几个穿着女塾统一素色衣裙、神情略带紧张却眼神明亮的少女,在女塾一位年长助教的带领下,安静地走了进来,坐在了讲堂最后排预留的座位上。
她们是女塾中在医学上展露天赋,且对穗安所授的“妇科及卫生知识”表现出极大兴趣和钻研精神的学生。
当穗安提出让她们有机会跟随真正的国手学习时,她们眼中迸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前路。
刘大夫的讲述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安静端坐的少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行医问诊,尤其是内科杂症,历来是男子的领域。女子抛头露面,为男子诊病,于礼法有碍,更关乎“男女大防”的森严壁垒。
他虽欣赏穗安的魄力,但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本能地感到顾虑。
课间休息,刘大夫单独叫住了穗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解与忧虑:“穗安,你让女学生来听讲,此心为师明白。然医道一途,坎坷艰辛,女子行医,世所罕见,阻力重重。且诸多不便,恐非良策啊。”
穗安早己料到师父的顾虑,她神色平静,目光却如磐石般坚定:“师父,医道面前,岂分男女?病痛加身,又何分男女?弟子在女塾所授之妇科知识,不过是冰山一角。
天下女子,囿于礼教,隐疾难言,多人因羞于启齿或庸医误诊而抱憾终身,乃至香消玉殒?这些女学生,她们亲身经历过身为女子的种种不便与痛苦,更有一颗立志减轻天下女子痛苦的心!
她们对女子身体、隐疾的了解,是男子大夫难以企及的优势。若得师父真传,她们将来便是专为女子解除病痛的‘女医’,填补的是医道中一片巨大的空白啊!”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阻力?师父,您看这福州码头,多少女子在工坊凭双手养活自己?风气己在变。
清云商号能劈波斩浪,我清云女塾的学生,亦能在这医道上,闯出一条属于女子的路来。师父,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盏明灯。请您给她们这个机会,做这盏明灯吧!”
刘大夫看着穗安眼中那近乎殉道者的光芒,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行医一生见过的那些因妇科隐疾而痛苦绝望的妇人面容。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中,有释然,更有一种被说服的认同:“罢,罢,罢!你之所言,确有其理。‘女医’填补空白,好,好!为师便看看,这些女娃娃,能在这条荆棘路上,走出多远!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医者的严肃,“学医无捷径,为师对她们的要求,只会比男学生更严!”
“谢师父成全!”穗安深深一礼,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她知道,这看似小小的一步,在女子走出家门的漫长道路上,却是意义非凡的一大步。
消息传回女塾,那几位被选中的女学生相拥而泣,激动得难以自持。她们深知这个机会的珍贵与不易。
穗安在专门开辟的“百草园”里,看着她们因练习辨认草药、练习指力而磨红的手指,听着她们低声却坚定地讨论着某个月事调理的古方与穗安所授新知的异同,心中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