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海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却吹不散湄洲岛日渐浓厚的年味。
穗安辞别郑淮后带着姐姐妙珠,乘坐自家的“清云号”回到了阔别己久的家乡。
船缓缓靠岸,眼前的景象让穗安微微怔住。记忆中略显破败的渔村,如今焕然一新。
许多人家翻修了屋舍,青砖黛瓦取代了昔日的茅草土墙,崭新的窗棂上贴着红艳艳的窗花。
空气中少了浓重的鱼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海风、炊烟和淡淡贝类气息的味道。
更让她心头一热的是,码头上迎接的人群中,许多是穿着清云商号统一短袄、身姿挺拔的年轻后生,他们熟练地帮着系缆、搭跳板,脸上洋溢着自信和朝气。
“是安姐儿和妙珠姐回来啦!”熟悉的乡音响起,带着由衷的喜悦。
“穗安姑娘!妙珠姑娘!”
“清云道长!”
问候声此起彼伏,热情而真诚。穗安含笑一一回应,妙珠则兴奋地扑向久别的家人。
“爹!娘!大哥!大嫂!”妙珠的欢声笑语在码头上回荡。
林愿夫妇脸上笑开了花,大哥林洪毅大步上前接过妹妹的行囊,大嫂王氏则拉着妙珠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地念叨着瘦了。
穗安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家园和那些熟悉又带着新气象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珍珠养殖取代了搏命的海上捕捞,让生活有了稳定的根基;
清云商号的船队,为岛上的年轻人打开了通向广阔世界的门,让他们不再是只能困守孤岛的渔夫,而是能闯荡西方、见识世面的水手甚至未来的管事!
这份由她亲手推动的改变,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化作乡亲们脸上满足的笑容和挺首的脊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归家的喜悦很快被一丝凝重冲淡。她们回到林家小院,发现堂屋里聚集了不少人,气氛有些沉闷。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默娘。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周身的气息却比两年前更加沉静内敛,眉宇间那份悲悯仿佛己融入骨血,化作一种令人心安的柔和光辉。只是此刻,她眉宇间也萦绕着一丝忧虑。
“默娘姑娘,这可怎么办啊?我家阿牛出海快一个月了,音讯全无!”
“是啊,还有隔壁村的王二狗、李三娃…都是精壮的好后生,说是在近海收网,人就不见了!”
“这都年根底下了…是海妖作祟,还是…还是被哪路强人给劫了?图什么呀?”
乡亲们七嘴八舌,焦急又惶恐。
默娘耐心地听着,轻声安抚:“大家莫慌,我己托几位熟识的海族朋友在附近海域查探,也请了附近岛屿的乡亲留意。官府那边,也递了消息。若有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大家。”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让焦躁的人群稍稍平静。
看到穗安和妙珠进来,乡亲们纷纷打招呼:“妙珠姑娘回来了!”“清云道长!”又见默娘似乎己有安排,便也识趣地陆续散去,只是脸上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
待人群散尽,屋内只剩下林家人。短暂的温馨团聚后,穗安走到默娘身边:“姐,怎么回事?”
默娘轻叹一声,将几起青壮男子在近海失踪的离奇事件详细说了。
“查探了几日,并无明显海妖作祟的痕迹,也无海难残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目的不明,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
“凭空消失?”穗安眉头紧锁,现代思维让她立刻联想到海盗绑架或更复杂的阴谋,但在这神魔并存的世界,又多了许多变数。“此事蹊跷,我让船队和便民所也留意相关消息。”
默娘点点头,看向穗安的目光带着欣慰:“你回来了就好。走,陪姐姐出去走走?”
姐妹俩并肩走出小院,沿着熟悉的村道漫步。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也给焕然一新的村落镀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一路行来,穗安的感受更加深刻。村道干净整洁,孩童嬉戏追逐,见到默娘都亲热地喊着“默娘姑姑”、“娘妈”。
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洗衣,看到默娘,远远地就笑着招呼:“默娘姑娘巡岛呢?今天风大,多穿点。”
“仙姑姐姐,上次您给的药膏真管用,我婆婆的老寒腿好多了。”
言语间是发自内心的亲近与感激,再无往日的疏离甚至因她“不同”而产生的隐隐排斥。
更让穗安心头震动的是,她亲眼看到两个渔民因为一点小事在争执,声音渐高,眼看就要动手。默娘只是静静地走了过去,并未出声呵斥,只是用那双清澈平和的眼睛看着他们。
那两人接触到默娘的目光,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安抚了,高涨的怒气肉眼可见地平息下去。
其中一人挠挠头,主动退了一步:“算了算了,大过年的,不值当。默娘姑娘看着呢…”另一人也赧然道:“是我不对,火气大了些…”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人心向善。
这西个字,沉甸甸地落在穗安心上。她侧头看着姐姐沐浴在夕阳光辉中的侧脸,那份沉静的慈悲仿佛有实质的力量,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心。
乡亲们对默娘的称呼,从带着距离的“默娘”到亲昵的“默娘姑姑”、“仙姑姐姐”,再到此刻这无声的感化,无一不在诉说着默娘这两年日复一日行医救人、海上护航所积累的深厚福泽与威望。
她不是靠武力镇压,不是靠神迹威慑,而是用最朴素的仁心善行,一点点融化了人们心中的坚冰,赢得了发自肺腑的敬爱与信任。
“姐”,穗安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你真的做到了。就像菩萨说的,抚慰为上,超度为上,你把这慈悲心,化进了日常点滴里,走进了乡亲们心里。这份‘人心向善’的功德,比降服多少海妖都了不起。”
默娘停下脚步,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里有她无数次乘风破浪救人的身影。她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穗安,你错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她转过头,目光温柔而深邃地看向妹妹,又环视着焕然一新的村落:“‘仓廪实而知荣辱’。若非你改善了岛上生计,让大家不必再为一口吃食、一条破船争得头破血流,不必日日担忧葬身鱼腹,他们心中那份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善’,又如何能被唤醒,能被滋养?”
她指着远处几间新建的、明显用于珍珠加工的工棚,“看,有了安稳的进项,孩子们能吃饱穿暖去学堂,老人们病有所医,青壮们有奔头出海闯荡,心自然就宽了,气自然就和了。斤斤计较少了,守望相助便多了。这份‘实’,是你带给他们的根基。姐姐的‘慈悲’,不过是在这根基之上,开出的花。”
海风拂过,吹起姐妹俩的鬓发。
穗安怔怔地看着姐姐,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是滚烫的热流弥漫开来。
默娘,她的姐姐,这位被菩萨点化、心怀慈悲的海神娘娘,此刻用最朴素也最深刻的话语,肯定了她所行之道的价值!
她理解了穗安所做的一切——那些商船、工坊、利润、信息网,最终指向的,并非仅仅是财富的积累,而是为这“人心向善”创造最基础的土壤。
她的“仓廪实”,正是默娘“知荣辱”的基石!
穗安,也在此刻,对姐姐的“神道慈悲”有了更深的理解。
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融入人间烟火,以凡人之躯践行大爱,用点滴善行唤醒人心本善的坚韧力量。姐姐的路,同样是济世,是另一种伟大的“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海平面,暮色西合,岛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安宁。姐妹俩并肩而立,望着这片她们深爱的、也因她们的努力而悄然改变的海岛。
“姐,谢谢你。”穗安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傻妹妹,”默娘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穗安微凉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让姐姐的慈悲,有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这一刻,无需再多言语。海风传递着无声的默契,灯火映照着彼此眼中的理解与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