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笼罩着晨曦中的渔村,带着咸腥气的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轻轻拂动着穗安额前几缕碎发。
她放下笔,墨迹未干的密信用油纸仔细封好,上面没写收信人——这封关于厘清海贸、重定商税的书信,自有赵大稳妥地带往福州知州赵海手中。
窗外传来阿爹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大哥林洪毅拄着拐杖在院中缓慢走动的声音,那根拐杖敲在石板上的笃笃声,如今听来己是安稳的节拍。
一个月前,赵大悄无声息地把那个六岁的小女孩送到了她手里。孩子瘦得可怜,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一双乌黑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像只受惊的小雀。
穗安蹲下身,擦去她脸上的污迹:“不怕了,以后你就叫逢春吧。”
逢春,绝处逢春。这个名字是她给她的,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期许——恩怨到此为止。
家里人都当是穗安心善,在路边捡了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待她极好。逢春渐渐褪去了怯懦,开始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穗安。
穗安提着一只小布包走进妙珠的房间。妙珠正坐在窗边绣花,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安静又专注。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清澈的笑:“穗安!”
“喏,给你的。”穗安把小布包递过去。
妙珠好奇地打开,眼睛瞬间亮了,里面是一顶巧夺天工的花冠。
中央一颗温润的大珍珠莹莹生辉,下方坠着细密的红宝石流苏,颗颗剔透如血滴凝结,却又漾着暖意。
环绕着这珍珠与宝石的,是无数彩色石头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贝壳精心串成的花朵。那些石头的色彩被阳光浸透,赤红、明黄、淡青、乳白……
在贝壳天然虹彩的映衬下,错落交织,既有海之子的拙朴,又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整个花冠仿佛一片生机盎然的海中花园。
“呀!”妙珠惊喜地低呼,小心翼翼地将花冠捧起,走到铜镜前,珍而重之地戴在发髻上。
镜中的少女脸庞焕发出光彩,那些曾经笼罩的阴霾似乎被这斑斓的色彩暂时驱散了。
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穗安:“穗安,好看吗?等我以后真出嫁了,一定要戴着这个!”
“出嫁”两个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心口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却必须忽略的痛楚。
穗安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温柔了些,伸手替她正了正花冠的位置:“好看极了。我们妙珠戴什么都好看。”
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却在茂盛和阿霞婚礼的喧闹中,被猝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婚礼就在村东头临海的开阔地上举行。红绸挂满了渔网,空气中弥漫着鱼鲜和劣质米酒的混合气味。
锣鼓铙钹敲打得震天响,夹杂着汉子们粗豪的划拳声和妇人们尖利的说笑声。默娘被一群叔伯婶子围着劝酒,她本就不善推拒,加上连日来村民那些刀子似的闲言碎语——
“那默娘,整天神神叨叨往海边跑,能顶什么用?”
“可不是,连自己姐姐都护不住,叫汪家配了阴婚,晦气哟!”
这些话语一下一下戳在她心上,此刻化作一股郁结的闷气。她一杯接一杯地灌下那辛辣的液体,白皙的脸颊迅速飞起两团不正常的酡红,眼神也开始迷蒙涣散。
穗安远远看着,蹙了蹙眉。
默娘身旁一个妇人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刺进穗安的耳朵:
“妙珠那丫头,啧啧,也是可怜,被配过阴婚的,身上沾着死人气呢!你看她今天还出门喝喜酒来了,心是真大!也不怕冲撞了新人,克了夫家……”
那妇人话音未落,穗安己冷着脸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妇人从默娘身边扯开。
她的动作并不粗暴,力道却不容置疑,眼神锐利如刀锋,冷冷地扫过那妇人惊愕的脸,最终落在她喋喋不休的嘴上。妇人被她看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讪讪地扭过头去。
穗安扶住摇摇晃晃的默娘,低声道:“阿姐,别喝了。”
默娘半倚在穗安身上,眼神茫然地望向远处喧嚣的人群,又似乎穿透了人群望向更深的地方。
她喃喃道:“他们为什么那样说妙珠?我救了他们那么多次,为什么总是不信我?”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无尽的委屈、疲惫。她反手抓住穗安的手臂,指尖用力得发白,像是在寻找唯一的浮木。
穗安能清晰地感受到姐姐身体的颤抖和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在心里回答道:因为你给了他们悲悯,却忘了神需要令人敬畏的距离。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征兆,默娘头顶亮起红光,是海上有人遇难了。
东边的海天相接处,那片原本只是灰蒙蒙的天空,骤然阴沉得如同泼墨。
浓重的铅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堆叠,像巨大的、肮脏的棉絮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挤压。
眨眼间,一道惨白得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云层,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劈开整个世界的炸雷——“轰咔!”
大地似乎都随之震颤。
“救人!” 默娘猛地推开穗安搀扶的手,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灵魂出窍飞向大海。
默娘的身影在狂暴的风浪中时隐时现,每一次闪现,都有一道柔和却坚韧的灵光托起一个挣扎的身影,将他们推向稍显平静的海域边缘。
一个,两个,三个…速度极快,效率惊人。可就在她奋力救起最后一个落水者时,异变陡生!
默娘飞掠的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滞!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巨大锁链狠狠拽住!她周身那层护体的、稳定流转的灵光骤然剧烈波动、明灭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她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切的痛苦。
她徒劳地在空中挣扎了一下,试图再次扑向一个正被巨浪吞噬的身影,口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然而,那股源自她自身、此刻却失控的力量霸道地扭转了她的方向,以一种快得诡异的速度,倒飞回去!
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白得如同金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痉挛。
“我又出错了,生全哥哥落海了我没能救他!”她挣扎着想抬头望向海面,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悲伤与自责,“我醉酒误了生全哥哥。”
“姐!” 穗安冲过去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默娘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成神的路上总是伴随着牺牲才能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