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径首扎进莽莽苍苍的山林。
越往深处,林木越是遮天蔽日,藤蔓如蟒,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死寂。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行,五感提升到极致。
循着方向,她找到了“鬼见愁”。涧水轰鸣,白沫飞溅,浓重的雾气如同实质,吞噬着光线,将深涧笼罩在一片昏暗迷离之中。
穗安没有贸然进入雾区。她沿着涧水上游边缘,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搜寻。
脚步骤停。
前方松软的泥地上,赫然印着几个巨大的足迹!形似人足,却异常宽大,脚趾粗壮分开,前端尖锐的勾爪深陷泥中,显示出骇人的体重。
她蹲身丈量,心头微凛。继续向前,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树树干上,离地一人高处,三道并行的深痕粗暴地撕裂树皮,露出惨白的木质,边缘竟带着焦黑的腐蚀痕迹!
穗安眼神彻底冷冽下来。她小心地刮下一点带焦痕的木屑,又用油纸包好一小块沾着特殊腥臊味的泥土。
不是山匪,不是寻常猛兽。
山魈?抑或他物?
就在她准备深入“鬼见愁”时,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那巨大爪印旁——半个模糊的草鞋印!
虽然被抹过,但泥边残留着断掉的草绳纤维。
陷阱!
穗安立刻转向,专注搜寻人迹。避开迷雾区,攀上高地俯瞰,最终在一条藤蔓覆盖的隐蔽山坳入口,发现了踩踏痕迹和几粒黑色矿渣!
一股混杂着煤烟、汗臭与腐朽的气息隐隐飘出。
她无声潜入山坳深处。
眼前景象令人心寒:简陋的土高炉黑烟滚滚,炉火映照着一张张麻木疲惫、伤痕累累的脸。
矿工脚上穿着特制的、前端绑着粗糙木爪的草鞋!运输痕迹指向深山矿点。
狗屁山魈!分明是有人扮鬼吓人,掩盖强掳山民、非法开矿、草菅人命的勾当!
穗安强压怒火,潜伏观察一昼夜。她摸清守卫规律、工头样貌、矿工状况。
深夜,她如鬼魅般潜入工头窝棚,翻出一本粗糙账册,赫然记录着“新进‘力夫’若干”及标记——“林记”!
她果断撕下关键两页,悄然退走。
离开莲花峰,穗安没有半分停留,首奔福州城。她深知,手中的证据再硬,若找不到能撬动它的支点,也是废纸一张。
衙门?她信不过。谁知道那吃人的铁场背后,有没有官府的影子?
她没有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而是精准地扑向了这座港口城市的信息暗流——鱼龙混杂的码头脚行和喧嚣嘈杂的沿河茶馆。
这里汇聚着三教九流,消息像浑浊的闽江水一样流淌不息。
穗安再次化身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林小哥”。
她没有一上来就打听通判或知州这种显眼的目标,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她选择了最不起眼的切入点:先打听“林记山货”。
在码头一个扛大包的力夫歇脚处,她花几文钱买了碗最糙的茶,状似无意地跟旁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力夫搭话:
“老哥,讨教个事儿。听说城里‘林记山货’路子野,收的货硬?小弟刚跑这趟线,想找个靠谱的东家送点山里的稀罕皮子。”
老力夫灌了口茶,抹抹嘴,压低声音:“林记?嘿,那东家林茂才,可是通判马大人的小舅子,路子能不野吗?不过……”
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这林老板手黑得很,跟他打交道,小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听说最近他‘山货’生意做得更大了,招了不少‘短工’,工钱给得邪乎,就是进去的人,没见几个全须全尾出来的。” 老力夫摇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穗安默默记下,又闲聊几句,确认了林记铺面的位置。
接着,她换了个场子,挤进一家生意火爆、人声鼎沸的临河茶馆。这里各色人等都有,消息也更杂。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谈话碎片。她需要找到那个能与林茂才这条“毒蛇”抗衡的力量。
几个穿着体面些的商人模样的正在高谈阔论,话题很快扯到了官府人事上。
“赵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福州的水,深着呢!”一个胖商人呷着茶。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子接口,“马通判那可是地头蛇,树大根深。听说前两天为了南街码头新泊位的事儿,赵大人想安排自己人,又被马通判那边给顶回来了,在堂上闹得可不好看!”
“何止泊位,”旁边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捻着胡须,慢悠悠道,“盐引、漕粮押运,哪一样不是针尖对麦芒?赵大人空降而来,想站稳脚跟,难咯!手里没点马通判的‘真材实料’,怕是压不住。”
“真材实料?嘿,马通判那屁股底下能干净?就看赵大人有没有本事,能不能抓住那根‘小辫子’了!”胖商人嘿嘿一笑,意有所指。
信息碎片在穗安脑中迅速拼接成形——一个迫切想要政绩和立足点的空降派,一个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的本地派,水火不容!
穗安没有满足于道听途说。她起身,装作不经意路过那几个商人桌旁,对着那个看起来消息最灵通的胖商人略一拱手,换了副略带市侩的江湖口吻:
“这位爷,刚听您几位高论,真是长见识。小弟初来乍到,想在码头盘个小铺面,就担心这上头神仙打架…不知赵大人和马通判,哪位更…嗯,‘关照’咱们小本生意啊?”
胖商人打量她一眼,见她像个想钻营的小商人,嗤笑一声:“关照?赵大人嘛,架子端着,规矩大,油盐不进,想送钱都找不到门!
马通判那边,哼,门路是通,可那胃口,啧啧,没点家底趁早歇着!这两位啊,就不是一路人!” 这抱怨式的回答,再次印证了两人深刻的矛盾。
当夜,月黑风高。穗安一身夜行衣,如入无人之境,避开所有守卫,鬼魅般出现在知州书房。
“谁?”赵知州惊觉抬头,一柄寒光短刀己轻压在他公文上,蒙面人只露一双冰冷锐眼。
“送份大礼。”穗安声音沙哑低沉,压迫感十足。
她将账册残页、带焦痕木屑伪造怪物证据、一块印着“林记”的铁锭碎块拍在案上。
“莲花峰‘山魈’真相,通判小舅子林茂才强掳山民、私开铁矿、草菅人命的铁证!山下‘鬼见愁’旁冶铁场,至少六十活口!天亮前,他们若不能活着出来……”
穗安身体前倾,眼中寒光暴涨,“这份证据的抄本和你‘知情不救’的细节,就会贴满福州城!赵大人,这份扳倒死敌的大礼,你要不要?”
赵知州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证据,眼中闪过震惊、狂喜,最终化为狠厉:“本官知道了!”
次日正午,急促的马蹄声打破莲花峰的死寂。知州赵大人亲率大队官兵,如神兵天降,迅速包围了山坳中的冶铁场!
措手不及的看守被瞬间制服,工头林茂才在窝棚里被拖出来时,裤腰带都没系好。
阴暗的矿洞里,一个个形容枯槁、几乎不形的矿工被搀扶出来,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远处山崖上,穗安默默看着下方混乱而大快人心的场面,看着那些被解救出来的矿工,紧绷的肩头终于松了一丝。
她将手中那份备用的证据抄本,悄然捏碎,任山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