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如牛乳般漫过竹林深处,青竹的叶尖垂着晨露,在微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莹光。那座竹屋就静立在这片氤氲之中,竹编的墙身爬着几缕浅绿的苔藓,檐角垂下的竹风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清越如玉石相击的轻响。
老人转过身时,宽大的素色袖袍扫过脚边的青草,带起几点沾着湿意的草屑。他望向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雾气正顺着竹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像一群无声游走的幽灵,将远处的竹影晕染成模糊的墨团。“师叔且先进屋稍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穿过薄雾落在竹屋门前,“我将那与您同行之人带来。”
林溪站在竹屋的石阶下,青灰色的裙摆被晨雾浸得微潮。她闻言微微颔首,鬓边的碎发随着动作轻晃,露出光洁额角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倦色。其实若真要她去,穿过那片迷雾把席小满带回来也并非难事,毕竟这片竹林的路径,她闭着眼也能摸清。只是近来心魔总在不经意间翻涌,尤其是在雾气浓重之时,那些潜藏的杂念便会像藤蔓般缠上心绪,稍不留意便容易失了分寸。这般状态下与人接触,反倒容易生出变数。
她抬手推开竹屋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与远处竹林里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屋内昏黄的灯光立刻漫了出来,在她脚边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晕。“那便有劳你了。”她轻声说道,身影随即隐入了竹屋的暗影之中,只留下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外面的雾与风都隔绝在外。
老人目送林溪的身影消失在竹屋暗影中,木门合上的轻响未落,他己转身踏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素色袖袍在雾气里轻轻摆动,带起的气流让周遭悬浮的雾珠微微震颤,却始终沾不上他的衣袂。
竹林深处的雾更浓了,青竹的轮廓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水墨画里被洇开的笔触。老人的脚步极轻,踩在积着晨露的腐叶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他循着空气中那丝极淡的生人气息前行,不多时,便在一丛斜生的翠竹旁停住了脚步。
雾霭中,席小满正蜷缩在竹根处,乌黑的发丝被雾气浸得微湿,几缕贴在苍白的颊边。她身上那件浅绿色的外衫沾了不少草屑,裤腿被竹枝勾出一道细缝,露出来的脚踝上还有块浅浅的擦伤。许是晕过去前受了惊吓,她的眉头仍微微蹙着,长睫像受惊的蝶翼般轻颤,唇边还凝着一丝未散的惊惧。
老人缓缓蹲下身,宽大的袖袍扫过地面,带起一片细碎的雾尘。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席小满的腕脉上,脉象虽弱,却还算平稳,想来只是受了惊吓加上雾气侵体,一时脱力罢了。
“姑娘,醒醒。”他的声音不高,像晨露落在竹叶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席小满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她缓缓睁开眼时,瞳孔里还蒙着层雾般的迷茫,首到看清眼前老人的轮廓,才惊得猛地想坐起身,却被浑身的酸软拽得晃了晃。
老人看清她面庞的刹那,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动了动,差点就要吐出那个藏了多年的称呼。可话到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干咳两声,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咳……咳咳,姑娘可还有哪里不适?”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像是被雾呛着了。
席小满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的老人:“老爷爷,我……我没什么大碍。”她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带着刚醒的沙哑,“只是……您有看到和我一起来的姐姐吗?穿蓝色衣服的。”
听到“老爷爷”这称呼,老人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他望着席小满那双清澈的、带着点怯意的眼,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雾里的竹影,浓一阵淡一阵。“咳……那位姑娘啊。”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说不清的意味,“她一人正在前面的竹屋里等着呢,我带姑娘过去吧。”
席小满这才松了口气,借着老人的力慢慢站起身。脚刚落地,脚踝处的擦伤便传来阵刺痛,她踉跄了一下,又被老人稳稳扶住。“多谢老爷爷。”她低声道,目光落在老人素色的袖袍上,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生出种莫名的亲近感,像雾里闻到了熟悉的竹香。
老人没再多说,只是扶着她的胳膊,缓步往竹屋的方向走。
雾气在两人身前缓缓退开,像被无形的手拨开的纱幔。青竹的清香渐渐染上暖意,檐角的风铃隔着雾传来断续的轻响,越来越清晰。席小满被老人扶着,脚踝的刺痛随着走动慢慢变得钝重,她望着前方雾气中那抹隐约的竹黄色轮廓,心里那点残存的惊惧正一点点被踏实感取代。
离竹屋还有丈许远时,一阵极轻的交谈声忽然顺着风飘过来,穿过薄雾落在耳畔。声音压得很低,像两片竹叶在悄悄,辨不清字句,却能听出其中并非只有一人。席小满脚步微顿,侧耳细听,方才老人明明说林溪独自在屋中候着,可这声音里,分明藏着另一道陌生的气息,沉缓、短促,像是在说什么要紧事。
她正想开口询问,身旁的老人却似浑然不觉,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脚步未停地往前挪。袖袍扫过竹枝的轻响,恰好盖过了那缕断续的交谈声。席小满心里疑窦丛生,却见老人侧脸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格外沉静,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踏上竹屋门前的石阶时,那交谈声忽然断了,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尾巴。只有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还有檐角风铃偶尔的“叮铃”轻响,在雾里明明灭灭。老人抬手推开虚掩的木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比来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屋里的什么。
暖意混着茶香扑面而来的瞬间,席小满抬眼望去,屋内只有林溪一人坐在竹桌旁,素手正捏着银白的茶勺,在青瓷碗里轻轻搅动。茶汤腾起的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让那双总带着倦色的眼睛看起来柔和了许多。竹桌旁空荡荡的,除了一把倒扣的竹椅,再无其他踪迹,方才那道陌生的交谈声,仿佛只是雾里的错觉。
“回来了。”林溪抬眼看向门口,目光柔和的在席小满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老人身上,语气平静无波,“路上还顺?”
“嗯,姑娘只是受了点惊。”老人扶着席小满往竹桌走,袖袍垂落时,席小满瞥见他手腕处的青筋似乎微微跳了跳,“脚踝擦破点皮,回头找些草药敷上便好。”
席小满被扶到竹椅上坐下,目光忍不住在屋里打了个转。竹屋不大,陈设简单,靠墙摆着个竹制的博古架,上面放着几个青瓷瓶;角落里堆着半篓新采的竹叶;屋顶垂下的油灯昏黄,将影子投在竹编的墙面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方才那若有似无的交谈声太过真切,绝非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