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容平和的老妇人温柔地注视着玄烨,又似乎是在透过他,描摹着心中某个逐渐模糊了模样的人:“我老啦,陪不了你几年,你身边的人,又没有长久的,我时常担心你啊。”
何止是没有长久的,天子克妻,短短几年间,死了两任皇后,连玄烨自己都不敢再立,任由中宫空悬。
玄烨最不乐意听她念叨生死之事:“孙儿自知福薄,不奢求什么,您身体康健,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来?”
“生死有长生天管着呢,说两句话能有什么影响。”布木布泰早知天命,论及生死之时怡然自若:“今日见保成护着你,我很是欢喜,你们父子两个好好相处,我心中就无挂碍了。”
玄烨越听越急,伸手轻捂住她的嘴:“玛嬷!别说这些!”
眼看着他眼眶发红要哭,布木布泰无奈地捻着手中的佛珠,不再提此事。
待他二人离开后,苏麻喇姑回到布木布泰身边,有些不解地问:“您何必说这些事,白惹得皇上伤心呢?”
布木布泰摇头:“我不说,皇帝便不敢想,真以为哀家能千秋万岁了,某一时,忽得倒了,他怎么受得了。”
事实上,光是提一句,玄烨就受不了了。
他闷闷不乐,一言不发,被他圈在怀里当解压抱枕的胤礽,也被带的情绪低落了起来。
玄烨回到瀛台,就躲颐年堂里哗哗哗地翻书看,谁也不理,也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他独自生闷气,好半天才压下满心的酸苦,一看手里的书,是他早己烂熟于心的《几何原本》。
反正闲来无事,他随手翻了翻,自己一句句将其翻译成满文,忙才好,省得去想那些心酸事。
“汗阿玛,给。”
玄烨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接了过来,却是一只有些枯黄的草蚂蚱,他怔愣地看着掌心的小虫。
以为他不知道怎么玩,胤礽伸手拨弄了一下蚂蚱须,让整只小虫活跃了起来。
“乌库妈妈还是骂您了吗?”胤礽小声说:“都是儿臣的错,没能让乌库妈妈高兴。”
玄烨不能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甚至连眼都不敢眨,任由泪水盈眶。
“被骂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会难受,但一笑出来就忘了。”
胤礽郑重地和他分享自己的秘籍:“儿臣把它借给您玩一会儿,别难过了。”
结果让胤礽很是意外,他百试百灵的招数,在他阿玛身上起了反效果,玄烨抱着他无声地痛哭,手腕都在颤抖。
而玄烨终于明白了他祖母的意思。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走的终究留不住,但他并不会孤独,至少还有一只爱他护他的小老虎。
胤礽则在暗自祈祷,希望玄烨没有把他的小蚂蚱捏坏。
寅时西刻,天还暗,胤礽睁开了眼睛,看着床帐子发呆。瀛台岛西面环水,清凉来风,万籁寂静之中,涵元殿里隐听水声潺潺。
胤礽此时睡不着,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把世上的书都读完,会不会像汗阿玛一样厉害?那时没人管束,该是怎样的逍遥日子?
琢磨了半晌,兀自乐着,又想起昨天的变故,胤礽有些担忧之前说好的出宫行猎,会不会因此被汗阿玛取消。
今天好好表现的话,还能挽回吗?
这个比较实际!
想到这里,胤礽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一鼓作气爬起来,洗漱完了就开始温书。
玄烨那边也掌了灯起身,细碎的动静,让胤礽的耳朵却不受控制的竖起,探听着。
他听见梁九功在说各部大人什么的,似乎是在问今日听政是否照常进行。
可别可别,那还怎么去打猎?胤礽默默在心里祈祷着,他翘首以盼。
却见玄烨着一身寻常的蓝绢袍褂走了进来,不是骑马要穿的短行袍。
他还是要去听政,胤礽立刻耷拉下了眼睛。
玄烨不明所以,这大早上的,他能做出什么令人失望的事情?
问了两句书,瞧胤礽神情还是蔫搭搭的,疑心他是病了,玄烨心头一紧,亲自摸了脉象,却号不出个一二三来。
“怎么,夜里贪凉了?”玄烨皱着眉问:“实在不舒服,今日就不去景山了。”
“去景山?”
“你不天天嚷着要去打猎吗?”玄烨说着用手背贴在他额头上,没试到发烧,但他不敢冒险:“不行咱就改天。”
“不要改!”
煮熟的鸭子要飞,胤礽急了,忙跳起来原地蹦了蹦,示意自己没病:“儿臣好着呢,很精神!”
眼见他这么积极,玄烨被逗乐了,却故意板起脸来顺势加码:“那朕回来的时候,你得把《羔裘》背了。”
背就背!
他走之后,胤礽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日,把《羔裘》一句一句地念,拼命地记。
却不知道记住的是诗经,还是初升的朝阳,只是往后回忆起来,涛声清朗,满室光明。
玄烨听政回来时,便见他的幼子坐在朝辉中,一字一句地念着: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玄烨在心中念着这句话,不知是在称赞先秦时候那个不知名的古人,还是他眼前这个似要一生光明璀璨的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