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苏东坡的《芙蓉城》,画是王子高夜会芙蓉仙,是文秀情雅的常见题材。
但芙蓉城,也是江阴城。
是雪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的江阴城!
那诗的后半段更是露骨,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整个宫里也就只有玄烨敢背这首反诗,不怪他们几个看不出门道来。
当然,也可能是时局敏感,他想多了。为此,玄烨特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画中的三个人物,衣着复古得体,具是宋人打扮,没什么问题。
唯一有异样的地方,是右下角的娇小仙子,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褙子,两耳修长,贯了洞,挂着繁复华美的珍珠耳钳。
没什么特别的,除了那双耳朵,虽然画得柔媚,却有些过长了,坠得那耳洞也大得要命,仿佛不是为了挂耳钳,是受了刑。
是失手画错了比例吗?
以画师的功底来看,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些异样都是模棱两可的,说出来都觉得牵强,可是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江阴城,贯耳……
炮轰江阴的孔有德?
再瞧那楼上芙蓉仙子周瑶英,指着楼下芳卿的戏谑表情,竟不像传说中的“最相爱”,反倒有些厌恨之味。
看来画师不仅隐晦地指出江阴旧事,还把他勒令兵卒贯耳游营的恶行,加在他自己身上了。
这玩意儿能作为供品送去内庭,恐怕是内务府没看出来背后隐情。
此物竟被大张旗鼓地进献给太皇太后,要说玄烨心里一点火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它大逆不道吧,又有些牵强。
而且追根究底,是内务府那帮混蛋有眼无珠!
而且那副珍珠耳钳又是内庭女眷们的心爱之物,瞧着竟像是那孔有德扮了女装,恶心得很。
其中对他为奴作婢的讥讽之意,玄烨如何看不出来,只是这怒火既开不了口,又咽不下去。
况且,这画师的功底深厚异常,胆大包天,和那几个正在修《明史》的老家伙,有所交游也说不定!
因此,玄烨更发作不得。那几个遗民老儒,正是他自己在今年三月初的时候,特意开个博学鸿词科,请大爷一样请来的!
现在不能为了把扇子,就去把他们砍了。
否则,还有几个人敢登天子堂?
那些家伙,文章写得如何不论,骂人是辛辣至极,一口一个清夷,他都能咬牙忍了,不差这一次!
况且,转念一想,这个画师胆子也很小嘛,骂人还畏畏缩缩,偷偷摸摸的。
想到这里,沉默良久的玄烨终于轻笑一声,展颜复霁了。
他刚才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别说二格格她们娘俩了,连趴在他膝头的胤礽都不敢撒娇了,老老实实得坐在他脚边的凳子上,一声不吭。
“那扇子可有问题?”见他表情轻松了一些,布木布泰才出声问:“这是两三年前的老东西了,要找工匠,恐怕不容易。”
“没问题。”两三年前正乱呢,玄烨也没有翻旧账的想法,笑着解释:“只是关于芙蓉仙的故事,记载寥寥,所以想了一会儿。”
他索性招来二格格,叫她也坐在旁边,给两个小孩简单讲了讲这则遇仙的传奇故事。
“这画中的男子名唤王迥,字子高,乃是宋神宗时的人。”玄烨指着扇上所绘的男子说:“此人,姿容极美,人称奇俊王家郎是也。”
“他能有多好看?”
“连宋神宗都知道他的这个诨名,可见一斑。”玄烨轻轻摇了摇头:“此人品行淫邪,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纵然留有美名,却无美誉。”
“这样不好。”胤礽是听惯他讲故事的,知道他要借此教训一番了,连忙表态,指着王子高对面的周瑶英追问:“她是谁?”
“周太尉之女。”艳遇之事就没必要和他们详说了,玄烨清咳一声,囫囵略过:“是王子高的朋友,也是他梦见的芙蓉仙子。”
“他那晚做梦,梦见这位周小姐啊,在梦里穿着道袍来拜访他说:”玄烨提了嗓音模仿:“我住的地方很是僻静清幽,你要不要来玩呀?”
胤礽毫不犹豫地点头:“要。”
“你个小色鬼!”玄烨抬手就给他脑袋来了一下:“知道人家是人是鬼吗,你就要?”
“汗阿玛你刚才说了是花仙啊?”胤礽委屈地捂住脑袋,嘟囔了一句:“是鬼我也不怕,反正都是人变的。”
这话说得玄烨有些难过,他想起自己那些己经做了鬼的亲人来,竟觉得这话通透又悲凉。
略顿了顿,知道自己今天伤心得够多了,他于是努力转移了注意力:“是花仙。花仙带着他飞过凡人的城池,飞到了一处宫殿里。”
胤礽有些疑惑:“人能飞吗?”
“不能。”
“那神仙为什么能飞?”
“因为是假的。”
胤礽叹了口气:“那是假的就不好玩了。”
这话逗笑了二格格,她捂着嘴边笑边说:“太子爷,半真半假的故事才好玩呢!”
玄烨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越发觉得这闺女被荣嫔教得聪慧可人,有心赏荣嫔些什么。
当年把胤礽交给荣嫔照顾,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日后她的这双儿女若能长,会是胤礽不小的助力。
“然后呢?那殿里有什么?有钟吗?”嘴上说着不好玩,倒真停下来,第一个追问的人,还是胤礽:“也有冰箱子吗?”
算起来,宋神宗那会儿应该是没有钟的。玄烨还真的认真回答了他这个荒唐的问题:“有,但是没有自鸣钟。”
“她带着王子高到了殿门前,却让他在门口等待自己。一会儿的功夫,便与一个姐妹相伴而出。王子高便在一旁偷听她二人谈话,听见这两位神仙说,要平息三山之事,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烨本就喜欢读杂书,不说唐人的传奇,就连宫里从前收藏的明人小说,也叫他翻了不少出来看。偶尔睡前闲聊时,会和胤礽分享些新奇的桥段,他又爱把书中的冷暖世情,添油加醋得改成训言,练就了一身说书的本事。
如此娓娓而谈,竟把两个孩子迷得不行,目不转睛地听着这段离奇莫测的传奇。
“进了殿门,一人坐在上面,受底下女仙们的朝拜,却不知道是哪位神仙了。”
“散了朝会,芙蓉仙就带着他去高楼上饮酒,王子高抬起头,见梁上匾额刻着三个字:碧云楼。”玄烨指了指扇面上的那块匾额:“二人还没吃完酒,有一个小仙子也上了楼。”
“芙蓉仙便笑说,她是芳卿,与我最相爱。”
玄烨的手指往左一划,滑到“孔有德”的脑袋上,点了点:“到这里,梦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