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巩华城。
此处本是明帝北征时的行宫,如今那份征战杀伐的威压己然被悼亡者的哀伤覆盖,肃穆死寂的,仁孝与孝昭皇后之殡宫。
皇帝不让人随侍,梁九功也只能候在廊上,等了许久。
阴阳相隔,殿内私语。隔着门扉,梁九功可以听见那些细碎的呢喃,只是不那么真切,反衬得殡宫是那么的安静。
沉静如水的哀伤早没有当年的声嘶力竭,却浸湿了所有人的心,更没有人敢出声儿打扰他。
“嗵……”
沉闷而小的一声响,像是蛙跳进了深潭。
明明是七月里的天气,听见这声异响的梁九功却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感到一股子俏皮的凉风,从后脖颈子那里,猫一样溜了过去。
真是怪,连日大旱,听闻京师里头都渴死了不少人,这儿反倒有些许阴冷。
他抬起头,乌蓝的天,傍晚的院子是点了灯也照不透的昏暗,廊下站着的两个侍卫,一动也不动。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听见动静的梁九功连忙低下头,侧过身看见那双黑色的靴子迈出了深红色的门槛,衣摆翻动间,内衬的明黄若隐若现,他便跟在那后面。
梁九功听见了几声轻飘飘的命令,大抵意思是现在太晚了,回不了京,就歇这儿吧。
殡宫不是给活人住的地方,自然比不得京里,好在主上不是爱好奢享的人,临时歇在行宫里也没什么。
首到半夜被叫进内室,梁九功才发现他睡得并不好。
宫人没有掌灯,一片漆黑,应该是旨意,梁九功识趣地没有多问,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帝王随意靠坐着,独自隐没在黑暗里,呼吸声绵长到近乎叹息。
“几时了?”
“回主子,子正三刻。”
大半夜的惊醒不是什么好事情,梁九功沉默地侍候,心里却有点犯嘀咕,他自然不敢揣测两位皇后的英灵,但他还记得傍晚时分听见的那声异响。
“水。”
值房里是备了温热茶水的,梁九功也端了来,奈何这位爷要冷的,梁九功只得去换。
“京里怎么样?”
自然是太平无恙,梁九功如实说。
回应他的,是帝王长久的沉默。
这并非冷落或不满,梁九功敏锐察觉到了他难以言说的伤怀。但这种状态是非常微妙的,尤其是过于聪慧敏感的这位,梁九功知道自己踏入了禁地。
一介凡夫伤心难过时,也会想避着人,更何况是帝王,他愿意将这种脆弱的状态暴露,无上殊荣。
"是岁江南旱……"玄烨轻声呢喃,却只念了这半句便停住,一声无奈叹息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梁九功,你可知道一束草料,市价几何?"
"回爷的话……"
玄烨嗯了一声,等他下文。
回什么呢?
梁九功没有下文,他也不知道回什么。打小就净身入了宫,如今更是贵为天子近侍,一双手保养得比闺阁小姐还嫩,哪里摸过干草料?
再说了,买草料做什么?
皇帝买草料做什么?
这怪问题,哪头对哪头啊?
他为难得看向皇帝,却得不到任何启示,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爷的话,奴才愚钝,不知。”
“答得好啊,实诚。”玄烨轻笑一声:“我也不知道。”
后一句话用的是满语,不过皇帝私底下经常混着说,只是他常用满语来骂人,很少用这么轻柔的语气闲聊罢了。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我问这个做什么?”玄烨坐起来,饶有兴致地追问:“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却问你,岂不是很容易被蒙骗?”
“奴才不敢揣测上意。”梁九功实话实说:“也没有那个本事,更不敢蒙骗您。”
他倒也有主意,当即就想到了办法:“您若是想知道,奴才这就去问问上驷院的人,他们准知道。”
“未必。”玄烨摆了摆手,制止道:“这事早过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李之芳。那个混账,便宜他了!”
他这次用满语,还是为了私底下骂人。梁九功对前朝政事知道的不多,更不知道这位李大人又是怎么个混账法,他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通漕运,岂能简单?”玄烨自言自语:“碰一下,两边都跟我嗷嗷叫。”
梁九功仍旧是听不懂,但晓得这是大事,便安静地听他抱怨。
等他把明相爷,索相爷,魏大人,姚大人,死了的班布尔善通通数落一遍后,终于听见了隐约的刁斗更声。
摸着黑骂人的玄烨住了嘴,后知后觉地犯了困。
“主子,睡吧。”梁九功轻声劝:“奴才再去给您倒盏茶来?”
“不喝。”
玄烨捏了捏发酸的眉心,赌气般哐得一下躺倒,终于骂到了梁九功头上:“你什么不懂。”
“奴才懂得如何伺候好主子就行。”梁九功腼腆一笑,一边俯身给他整理被褥,一边说:“主子您不分白天黑夜地操心劳神,奴才看了真觉得心疼。”
“你还欲语还休上了?”
这词用的就是汉话了。
歪过头,玄烨的一双眼睛微微合眸,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却清楚:“你有什么话,是不能和我说的?”
“奴才还觉得高兴。”梁九功嘴角噙着笑,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咱们有您这样的好主子而高兴。”
回答他的,是玄烨一声不明所以地轻哼,带着些许笑意:“可怜我半夜虚前席,跟你弹了半天琴。”
这是汉话,但梁九功愣是听了个半懂,但也明白玄烨是在打趣他,应景儿地笑着装傻:“主子,快睡吧,明儿白天再弹琴。”
玄烨笑骂他:“滚吧。”
玩笑归玩笑,他今天本来沮丧的心情缓过来了。只是梁九功虽然忠心,有些话也不能和他说,他也听不懂,自言自语到底少了点意趣。
带着这一点遗憾,还有满腹心事,玄烨默默盘算着明天要去做的事,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醒来见到的人,仍然是梁九功。
只是这次,没有笑脸了。
玄烨见他哭红了一双眼睛,跪在自己榻前,脑子里的那根弦儿,嗡地一声绷紧了。
“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