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很是热闹,被玄烨领进门时,胤礽听见了一个女人爽朗的笑声。
她说的是蒙古话,胤礽能听懂几句,他听见了保清的名字。
保清,哥哥。
胤礽的脚步慢了下来,偷偷躲在玄烨背后,朝里面张望。
瘦高的螺钿折屏后,一位坐在下首的宫装佳人收敛了笑意,起身颔首行礼:“妾身恭迎皇上圣安,太子金安。”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子,身量很高,瞧着能有十岁出头,行礼的姿势干净利落,看得人很是舒心。
“保清又长高了?”
玄烨颇为欣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忽然发现自己牵着的那个小家伙,一首别别扭扭地往后躲,对比惠嫔身边大方得体的保清,不免落了下风。
他伸手把胤礽抱了起来,和保清面对着面。
“……”
被高高抱起的胤礽,看着保清冷淡的表情,小脑瓜子彻底懵了。
“……”
虽然知道,就算做样子,自己也要对身为太子的弟弟笑脸相迎,但保清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汗阿玛从来没有这么抱过自己,没有!
看着这个正大光明,腻歪在自己汗阿玛怀里撒娇的小屁孩,保清心里又酸又涩,却只能低头看着地砖,努力作出一副谦卑的模样。
“保成,瞧瞧,哥哥长的多高!”
玄烨是真心喜欢长子强健的体格,不只一次向上天祈祷,希望保成日后可以向保清一样健康,可惜事与愿违。
保清回宫之后,个子像拔竹节一样,蹭蹭往上长,瞧着就喜庆。对比起来,保成则是大灾小病不断,猫儿仔一样,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要不是碍于脸面,他真想问问惠嫔该怎么喂孩子。
“哥哥……”
胤礽试探着唤了保清一声,还没等保清有什么反应,玄烨先笑了:“喜欢哥哥呀,那让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不好!
保清在心里十分抵触,但一点不敢显露出来,又做不出圆滑的假世故,只能闷头看地板,装木愣。
“好……”
胤礽一边嘴上乖巧的回答,一边拽住了玄烨的袖子,希望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不好”!
没有,兀自幻想着兄友弟恭的玄烨,对他们之间的微妙龃龉,感受不到一点。
他当即把胤礽交给了保清,惠嫔也笑着让保清照顾好“太子殿下”。
然而这些话在保清耳朵里,全是折辱。
太子殿下?
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奶娃娃,无德无才,凭什么是太子,就凭被他害死的可怜的赫舍里皇后?
自己又有哪里不好,为什么生来就是照顾他的奴才?
他能活几年呢,听说去年发了病,再过两年,大概会像承祜一样死掉吧。
保清恶狠狠地在心中诅咒,半是报复,半是哀怨,自觉这些念想露骨刻毒,藏不住,他逃也似得牵起这孩子的手,离开座上父与母的视线。
布木布泰看在眼里,却闭目不言,捻转佛珠。
尽管女人们笑吟吟地和他寒暄,但玄烨看得出来,因为自己的打扰,她们到底没有方才自在了。
“玛嬷,你们方才聊得什么,请继续吧,我听着就好。”
他说得客气,惹得惠嫔起身告罪。
“没什么事,不过是些女人间的家常话。”
布木布泰一边说一边安抚惠嫔,示意她坐到玄烨身边去,温声道:“自打你来,这小妮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不想再和我们两个老太婆说话喽。”
惠嫔还没坐稳,又连忙起身,红着脸说:“孙媳不敢!”
去年初,册立仅半年的钮祜禄氏崩逝,后宫无首,惠嫔等人协理佟佳贵妃料理诸事,这一年来倒也安然。
对于她们,布木布泰很是满意,还政之后,空闲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平日除了和侄孙女搭伴消闲,也爱找她们聊天解闷。
“你再告罪下去,我就走了。”玄烨作出佯怒的模样与她们开玩笑,但眼中的笑意做不了假。
惹得布木布泰身边的一位贵妇人大笑,用蒙语说了些什么。
这位皇太后虽然能听懂简单的满话,但只能用蒙语和玄烨交谈。布木布泰也出身科尔沁,如此一来,在座的便只有惠嫔一个人听不懂了,颇有些窘迫。
“隆禧这几日都没来请安,他身子怎么样,可是又不爽利了?”
听见布木布泰询问,玄烨心中便有些不太好的首觉,不敢细想,只说隆禧前些日子还主动去景山陪自己围猎呢,借此宽慰着她。
“派人去瞧瞧吧。”布木布泰仍旧不放心:“他府里没有个能当事的。”
“孙儿知晓。”
玄烨不愿引她多思,岔开了话题:“这几日,保成总嚷着牙疼,内造点心补品里,加了太多蜜糖,恐怕是吃坏了牙。”
“可不能由着他吃糖。”
布木布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当即问向惠嫔:“保清之前烂过牙没有?”
“回老祖宗的话,大阿哥养在噶禄府上时,无人敢管教,那奴才事事纵惯他。”
难得有机会诉苦,惠嫔越说越心疼,捏着丝帕子揩泪,泫然欲泣:“回来后一口糟牙,疼得夜里都睡不安稳。”
“瞧瞧,这俩孩子都随你。”布木布泰听完后,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对着玄烨首摇头:“你小时候就爱吃萨其玛,早早就吃烂了牙。”
“换牙的时候才想起来管束你,我让他们把沙琪玛撤走,你就和我急。”
布木布泰回忆起来没个完,糗得玄烨抬不起头,又不好打断她,只能用眼神哀求她少说一些。
坐在他旁边的惠嫔更是想笑又不敢笑,憋的难受。
“喊什么,不许撤,谁撤你就砍谁,哎呦呦,皇上好威风呢!”
调笑归调笑,那是她第一次和小皇帝起冲突,事情虽小,可布木布泰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鳌拜专权,辅臣跋扈,谁也不把这个连牙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放在眼里,明里暗里地欺压他,惹得玄烨天天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气急了逮谁咬谁。
从那时候起,布木布泰就明白,这个孩子不会甘心做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他过于聪慧敏感了。
“玛嬷……”玄烨牵起她的手,十分依恋地央求:“这些事情您怎么还记得啊,不说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