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机构入驻明律的第三天,苏羽在茶水间撞见合规部主管抱着牛皮纸袋匆匆走过。他下意识侧身,听见对方压低声音:“……系统日志改了三次,最后一次操作账号是陆所的。”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马克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渗进血管。三天前内网邮件抄送记录还在,他明明看见了——那封标注“关于2018年恒正并购案程序合规性核查”的邮件,收件人列表里,陆霆深的邮箱赫然在列,而“抄送”栏空着。
“苏助理?”合规部主管的声音惊醒了发怔的他,“要帮忙吗?”
“不用。”苏羽扯出个笑,转身时撞翻了糖罐。白砂糖撒在地面,像极了五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蹲在明律档案室门口,听见陆霆深对着电话低吼:“我己经改了日志!您还要怎样?他才二十二岁,不能毁在……”
门被摔上的巨响打断了回忆。苏羽蹲下去捡糖,指尖触到一片潮湿——不知是水还是泪。
审计听证会的会议室坐满了人。苏羽站在后排,看着陆霆深坐在主位上,脊背挺得像把刀。这是他第一次列席这种级别的会议,西装内袋里还揣着昨晚熬夜整理的客户资金流图谱,边角被汗水洇得发皱。
“陆所长,”审计组长的目光像把手术刀,“系统记录的撤诉确认时间比纸质回执晚三天,这是程序漏洞,还是主观隐瞒?”
陆霆深的声音沉稳如旧:“是操作失误。我当时负责跟进该案,因并购交割时间紧迫,误判了程序优先级。”
“误判?”审计组长翻开文件夹,“能精确到延迟三天的误判?”
会议室响起细碎的私语。苏羽看见第三排的合伙人交头接耳,有人用口型说“陆所也有问题”。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在档案室翻到的旧报纸——2018年恒正集团破产新闻标题刺得人眼睛生疼,配图里,穿病号服的老人攥着法院传票,脚下是散落的员工工资条。
“我能补充。”他突然举手。
全场寂静。陆霆深的瞳孔缩了缩,抬眼看向他,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苏羽走到投影屏前,调出客户资金流图谱:“2018年3月,恒正集团因银行抽贷面临资金链断裂,3月15日是最后还款日。若当天无法完成并购交割,集团将启动破产程序,三百名员工将面临失业。”他的指尖划过图表上的关键节点,“陆所延迟录入确认函,是为了争取48小时——让并购款在3月17日到账,刚好覆盖员工工资和供应商欠款。”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事后我们未及时补归档,是程序错误。但若当时坚持‘绝对合规’,恒正的破产将导致银行产生坏账,供应商集体追债,最终波及的中小投资者超过五千人。”
“所以您认为,结果正义可以凌驾程序正义?”审计组长追问。
苏羽转头看向陆霆深。男人正盯着桌上的《明律执业守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陆霆深抱着发烧的他跑过三条街去医院,嘴里念叨着“不能去医院,会被投诉脱岗”;想起去年陆霆深为他挡下沈知远的拳头,肋骨骨裂却笑着说“是我没教好你”。
“程序正义是底线,但不是冰冷的刻度尺。”苏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会议室回响,“陆所的错误在于用错误的方式守护了更重要的事。他承担的,从来不是程序责任,而是……”他顿了顿,看向陆霆深泛红的眼尾,“是人性的重压。”
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苏羽看见陆霆深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看见审计组长摘下眼镜擦拭,看见第三排的合伙人纷纷低头——他们终于明白,这些年陆霆深坚持“程序至上”的背后,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愧疚。
听证会结束时,窗外的夕阳把玻璃染成血红色。陆霆深站在门口,看着苏羽走过来,喉结动了动:“你本不必……”
“我不是替您。”苏羽打断他,把装着资金流图谱的文件夹塞进他手里,“我是替那个五年前,独自在医院走廊守了我整夜,却只说‘我只是怕你感冒影响实习’的陆霆深。”
陆霆深的呼吸一滞。他想起那个雨夜,苏羽烧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袖口喊“陆所别骂我”;想起自己躲在楼梯间抽了半包烟,最终把诊断书塞进碎纸机时,碎纸机发出的轰鸣像极了内心的崩塌。
“苏羽。”他低声唤道,伸手替他理了理被空调吹乱的衣领,“今晚……陪我去趟墓园。”
苏羽没有问为什么。他看着陆霆深转身走向电梯,西装后背的褶皱里,藏着五年前那张被碎纸机吞掉的诊断书残页。
深夜的明律办公室,陆霆深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明律执业守则》。他用钢笔在“程序正义优先”那行字下画了条粗线,然后在旁边写下:“在规则与人性间寻求最优解——苏羽建议。”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照亮他腕间的疤痕——那是五年前为救苏羽被碎玻璃划的。他摸出手机,翻到方婍发来的消息:“沈知远问:‘苏羽是不是陆霆深带过的第一个,敢替他顶罪的助理?’”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明天陪我去趟墓园。”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震动起来。是苏羽的消息:“好。”后面跟着个笨拙的笑脸emoji——是他上周手把手教的。
陆霆深望着那个笑脸,忽然想起今晚在墓园,他对着亡妻的墓碑说:“阿昭,我好像终于学会了,怎么在守住规则的同时,也守住心里的人。”
风从窗口吹进来,掀动桌上的《明律惩戒手册》——那本被他锁进保险柜的旧册子,此刻正静静躺在最底层。扉页上“以痛记责”的字迹己经模糊,却被新的墨迹覆盖:“以爱承责,传于苏羽。”
月光落在苏羽留在他桌上的止痛膏上,包装被撕开过,边缘沾着星点药渍。陆霆深拿起它,轻轻旋开盖子,薄荷香混着墨香在空气里散开——像极了某些悄然生长的东西,终于在暗夜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