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羽的回归,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触及明律律师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
他被首接指派接手一桩棘手的跨国并购案,负责其中最核心的合规审查部分。
这无疑是陆霆深无声的宣告——苏羽不仅回来了,更是以绝对核心的姿态,重新站在了权力棋盘的中央。
堆积如山的资料中,一份泛黄的内部备忘录意外地滑落出来。
日期是三年前。
提案人,程砚秋。
提案内容,是建议在所内建立一个针对新入职律师的“新人心理支持机制”。
备忘录的末尾,是前任行政总监龙飞凤舞的批注,刺眼而冰冷:“成本过高,不具备可行性,驳回。”
苏羽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抚过,仿佛能触摸到三年前程砚秋的失望和整个明律底层助理们的压抑。
他没有犹豫,手机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轻不可闻。
这张截图,被他默默地附在了当日提交给陆霆深的工作简报的末尾,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加了一行冷静的标注:“关于新人心理支持机制,建议重启试点。相关预算,可考虑从助理惩戒记录的管理维护费中调剂。”
深夜,陆霆深办公室的灯光依旧亮着。
他翻阅着苏羽的简报,目光在最后那条建议上停住了。
那张截图,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时间。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红笔,在那行建议下,划了一道沉稳而决绝的横线,随即写下批注:“交人力资源部牵头,下月提交具体方案。”
与此同时,明律大楼的另一层,程砚秋正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整理着私人物品。
她被暂停了所有职务,等待最终处理。
这里曾是她的战场和荣耀之地,如今只剩下人去楼空的落寞。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婉如端着一个纸箱走进来,里面是需要交接的最后一些文件清单。
她将纸箱放在地上,气氛尴尬得近乎窒息。
犹豫了许久,林婉如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便签,轻轻放在程砚秋面前的桌上。
程砚秋没有去看她,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车水马龙上。
“2003年,档案室那天,”林婉如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也在门外。我听见了你的哭声,但是我……没有开门。”
程砚秋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一叠纸页“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她缓缓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婉如。
原来,那天在她最绝望无助,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时,门外并非空无一人。
“我以为……”程砚秋的声音干涩发颤,喃喃自语,“我以为沉默是自我保护……可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信奉的规则杀人。”她杀死了那个曾经纯粹的自己,而林婉如的沉默,则杀死了她最后一丝求救的希望。
“现在停下,还不算太晚。”林婉如的眼眶也红了,低声说完这句,便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留一秒,就会被这沉重的过往压垮。
第二天,陆霆深召集了全体高级合伙人及管理层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到极点。
“我宣布一项新规,”陆霆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即日起,所有助理级别人员的惩戒记录,不再归档于人力资源部的常规系统。所有记录将转入所长办公室首管的加密目录,任何人的访问,都需要经过我的授权和双因子动态认证。”
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
“明律的规矩,过去、现在、未来,都由我来定。但规矩的温度,是冰冷刺骨,还是留有余温,由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自己去试。”
散会后,众人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各异。
苏羽没有动,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在走廊的拐角处拦住了陆霆深。
“陆所。”
陆霆深停下脚步,看着他。
灯光下,苏羽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
“您……真的还要继续罚吗?”苏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问的不是那些助理,而是自己。
陆霆深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驱散了他周身惯有的冷厉。
“罚。”他吐出一个字,清晰地看到苏羽的肩膀瞬间绷紧。
“但,”陆霆深向前一步,距离近到苏羽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调,“不再打你。”
苏羽猛地一怔,瞳孔骤然收缩。
“以后,”陆霆深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大提琴的弦音在耳边震动,“你犯错,我陪你一起改。”
这句话,比任何安抚都更有力量。
它不是赦免,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捆绑和承诺。
回到办公室的苏羽,心脏依旧在狂跳。
陆霆深让他去整理一下书柜里的一些旧文件,为即将开始的律所制度改革做准备。
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黑色U盘。
鬼使神差地,他将U盘插入了自己的电脑。
屏幕上没有弹出任何病毒警告,只有一个被命名为“苏羽——未归档”的文件夹。
他手心冒汗,点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数百个被精确命名了日期和时间的监控视频片段。
第一个视频,是他第一天入职,站在明律大楼的穿衣镜前,一遍又一遍紧张地整理自己领带的样子。
第二个,是他在茶水间笨拙地使用咖啡机,被热水烫到手指,偷偷缩回来吹气。
第三个,是他第一次独立处理案件,加班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羊绒毯。
第西个,是他因为胃病发作,脸色惨白地倒在工位上,被人扶起。
第五个,是他站在药店的货架前,目光久久停留在一种祛疤药膏上,最终却什么也没买。
一段又一段,全是他。
那些他以为无人知晓的瞬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狼狈与脆弱,都被一双眼睛巨细无遗地记录、剪辑、保存。
他的眼眶瞬间滚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撼冲垮了理智。
他正要颤抖着手拔出U盘,屏幕却自动跳转,播放了下一个视频。
这一次,镜头对准的不再是他,而是陆霆深的办公室。
深夜,男人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屏幕上播放的,正是他苏羽加班的画面。
陆霆深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修长的手指在鼠标上移动,最终,久久地停留在了“暂停”键上。
那一刻,他脸上的落寞与克制,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屏幕内外的两个人都牢牢网住。
当晚,窗外暴雨如注,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
苏羽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文件,抬头时,发现走廊尽头陆霆深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他起身,去茶水间煮了两杯滚烫的黑咖啡,端着走向那片灯光。
他轻轻敲了敲门。
“进。”
陆霆深抬头,看到是他,眼神中的疲惫似乎被冲淡了一些,变得温和。
苏羽将其中一杯咖啡放在他的手边,另一杯则留在自己手里,没有离开。
“您看的,是那天的监控吗?”苏羽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陆霆深没有回答,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反问:“怕吗?”
苏羽摇了摇头,握紧了温热的杯壁,一字一句道:“我怕的,是您哪天不再看了。”
空气凝滞了数秒。
陆霆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苏羽无法解读。
然后,他忽然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墙边的落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中取出一本厚重的红皮册子。
那是《明律惩戒手册》的原件初版,纸页己经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沉重。
陆霆深当着苏羽的面,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宋体小字清晰地印着——“体罚执行细则”。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一页,连同后面附带的所有相关条例,全部撕了下来。
撕裂的声响,清脆而决绝。
然后,他将那几页碎纸,一张一张,亲手送进了碎纸机。
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像是为一段残酷历史奏响的终章。
“从今天起,”陆霆深转过身,将那本残缺的红皮册子放到苏羽面前,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本手册,由你来重写。”
苏羽望着那堆在碎纸机里变成纷乱纸条的“规则”,又看看面前这本等待被赋予新生的手册,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们终于走到了那座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中央——不是为了逃离规则,而是要亲手,为这段扭曲而炽热的关系,重新立法。
那本被撕去核心的惩戒手册静静躺在桌上,仿佛一个等待填补的契约。
苏羽知道,要为明律的未来立法,就必须先成为它历史的审判官。
而这一切,都要从陆霆深办公室里那些尘封的旧案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