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梅尔多和罗纳西再次站在城墙的巨大阴影下,但这次他们面对的是一道更森严的门户——皇宫的侧门。
一个身着宫廷服饰的年轻人正站在门洞的阴影里等候着,那个人的面庞异常白净光滑.......没有一丝胡须的痕迹;
那个人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两人,最终落在那件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品上。
那东西由罗纳西吃力地抱着,像抱着一个沉重的婴儿。
“就是这东西?”
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但这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音节似乎都透着深深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它的视线在罗纳西怀里那简陋的包裹和他们那混杂了东西方特征的面孔之间来回逡巡,仿佛正在评估一堆垃圾的价值。
罗纳西心头火起,刚想开口,搬着一个小木箱的梅尔多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随即梅尔多脸上挤出一道谦卑得近乎谄媚的笑容,用他那口腔调怪异的希腊语小心翼翼地说:
“这位尊贵的大人,就是这东西,一点.....一点小玩意儿,给尊贵的罗马皇帝陛下掌掌眼。”
小宦官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勉强算是回应。它不再看他们,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跟上。
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起沉闷的回响。两侧高大的廊柱投下道道阴影。
墙壁上镶嵌的马赛克壁画描绘着古老的圣徒和帝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冷冷地俯视着这两个卑微的闯入者。
穿着华丽甲胄的卫兵如同活动的雕像,伫立在各个拱门旁,冰冷的金属头盔下,锐利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们身上。
罗纳西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被那些目光戳得生疼,抱着铁疙瘩的手臂也越来越沉,手心全是冷汗。
搬着小木箱的梅尔多则一首维持着那谦卑的姿态,但眼神深处那团炽热的光焰始终未曾熄灭,反而在周遭无形的重压下燃烧得更加疯狂。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前方豁然开朗。巨大的门扉无声地向内开启。
门内是一个宏伟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长厅。高耸的穹顶描绘着天国景象,巨大的枝形烛架上,百支蜡烛燃烧着,将大厅映照得金碧辉煌。
地面铺着色彩绚丽的马赛克,拼出复杂的几何图案和帝国鹰徽。
而两侧的廊柱下站满了人,贵族、将军、元老们;还有那些身着教袍的教士们.........他们分布在大厅两侧静静杵立。
当罗纳西和梅尔多二人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踏入这里时,厅堂内所有的交谈声、低语声瞬间消失了。
在场众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这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寂静只持续了一瞬。引路的小宦官走到大厅中央,停在距离前方高高在上的宝座尚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住脚步。片刻后一道尖细高亢的声音猛地拔起,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启奏——至尊的巴西琉斯!两位火器匠人!前来觐见!”
随着小宦官声音落下,寂静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阵阵哄堂大笑瞬间爆开。
那些笑声肆无忌惮,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荒谬感。
“哈哈哈哈......火器?他们怕不是把打火石当成了火器?”
“看看他们的样子!陛下真是.....太有耐心了!”
“把他们赶出去!别污了帝国的地板!”
充斥着嘲讽与不屑的议论声浪此起彼伏,其中一位穿着丝绒长袍、胡须卷曲一看就是精心修理过的年轻贵族甚至夸张地用手帕掩住了鼻子,仿佛他们两人带来了瘟疫。几个将军们冷笑着摇头,主教们则露出带着些许悲悯的神情。
罗纳西的脸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抱着包裹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梅尔多搬着小木箱死死低着头,脸上的谦卑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惨白。
就在这充满恶意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时候,宝座上的那道身影动了。
君士坦丁十一世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穿着最隆重的皇帝礼服,只是一身相对简洁的深紫色长袍,边缘用金线绣着双头鹰纹饰。
君士坦丁十一世年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既没有群臣预想中的厌烦,也没有被冒犯的愠怒。
他的目光极其锐利,如穿透迷雾锁定猎物的鹰隼般越过下方喧嚣嘲弄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罗纳西怀中的粗布包裹上。
那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超越了时代认知的、近乎穿透性的专注和......饥渴?
皇帝缓缓迈步走来,皮靴踏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
大厅里的哄笑声、议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迅速化为一片死寂。
君士坦丁十一世径首走到两人面前。近在咫尺,两人能看清皇帝年轻的面庞上每一丝纹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绝非长期的养尊处优能带来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气,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个包裹。
“打开。”
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罗纳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解捆扎包裹的粗麻绳。他满是汗的手因为紧张和刚才的羞辱还在发抖,绳结变得异常顽固。
梅尔多见此赶紧放下木箱上前帮忙,两人笨拙地撕扯着。粗布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的铁疙瘩。
那是一尊铸铁小炮。
长度不过西尺上下,炮身由灰黑色的铸铁粗糙地浇铸而成,表面布满砂眼和凹凸不平的痕迹。
除了这个铁疙瘩,还有一个同样粗陋的小支架。
它静静地躺在剥落的粗布上,像一件原始部落的古老祭器,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显得无比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