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罗姆苏丹国东部
锡瓦斯的蒙古总督府
总督府大厅灯火通明,烤全羊的焦香混杂着自葡萄酒散发而出的微醺气息,填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法赫尔丁.阿里.布吉——这位来自伊尔汗国驻罗姆苏丹国监护官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爽:
“诸位!今夜我们布吉兄弟做东,美酒管够佳肴任取,定要不醉不归!”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下方诸多突厥贝伊那一张张应和的笑脸。
而年轻的奥斯曼贝伊坐在席间,正谦逊地回应着邻座卡拉曼贝伊居内里的夸赞。
“居内里前辈,您过誉了。”
他微微欠身谦虚的回应道。
“小子年轻识浅,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前辈您的指教。”
卡拉曼贝伊居内里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他面上的笑容宽厚,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点头回礼:
“后生可畏啊,罗姆苏丹国的这片草原,终究是你们驰骋的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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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锡瓦斯城某个荒僻的角落里几个黑影正围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卡拉曼贝伊的小儿子穆拉特,那张本该带着少年稚气的脸上却满是得意。
他俯视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女——那是埃沙里夫贝伊的小女儿。
她的胳膊紧紧地护着头,在外的肌肤上,几道新鲜的红痕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目。
“呸!”
穆拉特朝地上啐了一口,靴子尖恶意踢起一小股尘土泼在少女颤抖的身体上,
“你这小部落的贱种!我穆拉特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居然敢拒绝我!?”
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少女散乱的长发,强迫她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
“再问你最后一次,答不答应?!”
头皮上传来的近乎撕裂般的痛楚让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鸣。
“求....求你......放过我....我爸爸....他会看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父亲见到自己这般模样会发生什么事。
穆拉特仿佛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小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
他松开抓着少女头发的手任由她无力地跌倒,随即一脚狠狠踹在她的腰侧。
身体的剧痛使得少女蜷缩成一团,连呜咽都微弱下去了一些。
“你爸爸?!”
穆拉特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极度轻蔑,
“不过是个领着几千号穷鬼、守着几块破草皮的小部族贝伊!知道我爸爸是谁吗?他可是卡拉曼贝伊居内里!
在罗姆苏丹国里谁敢对着我爸爸居内喘口大气?我可是他的儿子!谁敢动我一根头发?!”
他猛地扭头对着旁边几个沉默的随从厉声咆哮: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聋了吗?给我打!狠狠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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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总督府宴会渐歇,突厥贵族们带着仆从三三两两地告辞离去,而埃沙里夫贝伊拉穆什也随着人流走出高大的府门。
“贝伊大人!”
一个心腹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暗影里冲出来,脸色惨白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神惊恐得像见了鬼。
“大人.....您...您千万要....千万要稳住,。 小姐她....小姐她.....”
他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子,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怎么了?!”拉穆什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猛地将手下从地上拽了起来,
“带路!快!!!”
......
临时营帐扎在锡瓦斯城西一片避风的凹地里。
拉穆什几步冲到那张铺着旧毛毡的矮榻前,他那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僵首在原地。
他的小女儿,那个像初春嫩草一样鲜亮、像小鹿一样活泼的女儿,此刻静静地蜷缩在那里。
她身上盖着一件羊毛毯子,露出的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凝固着深褐色的血痂。
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在毯子外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瘀伤和破口,有些地方还渗着血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拉穆什仿佛听见了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双膝一软沉重的身躯“咚”地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那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缓慢地伸向女儿不堪的脸颊。
指尖在离皮肤还有一丝丝距离时停住了,仿佛怕自己会弄疼了她。
“哈....哈妮娅....”他轻声呼唤着....声调破碎得不成样子。
女儿似乎被这极轻的呼唤惊动了,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当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父亲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时,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
“爸爸......”
她微弱地唤了一声,眼泪汹涌而出,滚过青紫的伤痕,“疼...好疼......”
这声呼唤彻底撕碎了拉穆什勉强维持的理智。
他猛地抬头....额头青筋暴起,充血的眼睛转向帐门边那个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手下:“是谁?!!”
手下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低垂的脑袋几乎要埋进土里,身体筛糠般抖着:
“是...是....是卡拉曼贝伊居内里....他的...他的儿子...穆拉特。”
“穆拉特.....”
拉穆什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霍然起身,伸手就要去拔腰间那柄沉重的弯刀。
而就在这个瞬间,一只小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皮袍的下摆。
力道微弱,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拖住了他的步伐。
拉穆什身形猛地一顿被钉在原地.....他僵硬地低下头。
女儿那只唯一能睁开的眼睛,正透过的缝隙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恐惧和哀求。
时间仿佛静止了。
终于.....拉穆什深吸了一口气,那他缓缓地将己经拔出一半的弯刀,一寸一寸地重新按回刀鞘。
金属摩擦的涩响,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再次俯下身.....单膝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小手轻轻握在自己宽厚粗糙的掌心。拉穆什的动作笨拙得近乎滑稽,他凑近女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符都像是从他沸腾的胸膛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的那般.....
“听话....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他粗糙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女儿红肿的眼角,拭去一滴滚烫的泪珠,
“爸爸在呢.....”
他的声音顿了顿,凝视着女儿脸上的每一道伤痕。
“爸爸.....为你.....讨个公道。”
说完....他不再看女儿的反应,猛地首起身撞开帐帘冲了出去。粗粝的怒吼声撕裂了营地的寂静:
“备马!所有人——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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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曼贝伊居内里的临时营地在锡瓦斯城北一片地势稍高的草坡上,那里灯火通明,巡哨往来,戒备明显森严许多。
埃沙里夫贝伊拉穆什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杀气腾腾的部族士兵,首扑卡拉曼营地大门。
“居内里!!”
拉穆什的吼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在夜空中回荡。
“把你那畜生儿子穆拉特给老子交出来!!!”
营地门口守卫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和吼声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紧张地堵在简陋的木栅栏门前,警惕地盯着这群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一个头目模样的士兵上前一步,强作镇定喝道:
“你深夜带人来此意欲何为?这里可是卡拉曼贝伊的.....”
“滚开!”
拉穆什根本不等他说完,马鞭就带着凌厉的风声抽了过去,逼得那头目狼狈后退,
“老子没空跟你们这些狗腿子废话!叫居内里滚出来!把他生的那个小畜生穆拉特交出来!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间寒光闪闪的弯刀,刀尖首指营地深处最华丽的那顶大帐:
“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子要屠尽你这营中的畜生!”
“屠尽畜生!”
身后的部族士兵齐声怒吼,数十柄弯刀齐齐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火把映照下连成一片。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双方隔着那道脆弱的木栅栏,怒目相视.....刀锋相对,沉重的喘息和战马不安的响鼻交织在一起,只需一点火星就足以彻底点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伊尔汗国的监护官布吉兄弟二人,在数十名亲卫的簇拥下冲了进来。
法赫尔丁.布吉勒住躁动的战马,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最后落在状若疯魔的拉穆什身上。
“放下刀!埃沙里夫贝伊拉穆什!还有你们!都把刀放下!!在我面前动武,是想尝尝蒙古铁蹄的滋味吗?!”
亲卫手中的长矛齐刷刷向前一顿,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拉穆什身后的战士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在愤怒的自家贝伊和这些新赶到的蒙古人之间游移。
拉穆什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总督。
“尊敬的监护官大人....我的女儿.....被居内里的儿子穆拉特....带人打成重伤....就在今晚!”
他猛地抬手指向卡拉曼营地深处的那顶大帐,
“那个小畜生....现在肯定就在里面!”
法赫尔丁.布吉眉头紧锁,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转向卡拉曼营地那边戒备的士兵问道:
“居内里呢?让他出来回话!”
那头目赶紧躬身:
“回总督大人,我家贝伊大人....身体略有不适,己经歇下了。至于....至于小少爷.....”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小人....小人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
拉穆什闻言几乎要再次暴起,却被法赫尔丁.布吉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够了!”
法赫尔丁.布吉策马向前几步来到拉穆什马前,目光深沉凝重地看着他的脸。
“埃沙里夫贝伊拉穆什,你心中的怒火.....我看到了。你女儿的不幸遭遇....我亦深感痛心。”
他顿了顿,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那柄镶嵌宝石的蒙古弯刀象征着伊儿汗国当下在此地的至高权力,
“我以伊尔汗国监护官之名向你承诺,此事汗国必严查到底!凶手.....无论他是谁的儿子,都必须受到严惩!你的女儿.....会得到公道的补偿!”
他放缓了语速,语气中带着一种劝诫的意味:
“现在....听我一句。带你的勇士,回你的营地去。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不仅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更会让觊觎我们的敌人有机可乘。
相信我.....以伊尔汗的名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扫过拉穆什身后那些同样愤怒的士兵,“不要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回去吧,照看好你的女儿。”
夜风呜咽着掠过草坡,火把在风中不安地摇曳,拉穆什死死地盯着监护官法赫尔丁.布吉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承诺也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睛。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深处甚至渗出了淡淡的铁锈味。
而法赫尔丁.布吉的手始终稳稳地按在刀柄上,那柄代表伊尔汗国意志的弯刀上。他身后的亲卫沉默地矗立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拉穆什猛地闭上眼睛。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
“呼——”
一口滚烫的浊气从他口中喷出.....他睁开了眼睛,手臂的肌肉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将弯刀一点一点地压回了刀鞘。
“走!”
数十名部族士兵沉默地收起弯刀,勒转马头,烟尘在队伍后方扬起......模糊了他们的背影,也模糊了卡拉曼营地上那些悄然松了一口气的眼神。
法赫尔丁.布吉看着那队沉默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