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夏商和路明非并肩走着。
两人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夏商的住处更靠城市边缘，快到郊区了。路明非问过他为啥选这么远的地方，他只回了两个字：“方便。”
方便什么，他没说。曾有人笃定，夏商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没看上去那么热情，也没平时表现得那么悠闲，全是漂亮华丽的塑料包装，里头裹着的不过是瓶普通矿泉水。但路明非偏不这么想，他怀疑得更厉害，只是怀疑的方向不一样。
他觉得夏商其实也 “破破烂烂”，但不是那种露着窟窿的破。更像他最喜欢的电影《机器人总动员》里的 Wall-E。那电影是一位路明非挺在意的女生推荐的，头一回看时，路明非只觉得心头火热热的，眼里全是灰头土脸的垃圾机器人 Wall-E，和雪白得像公主的女机器人 EVE，满脑子都是他们的爱情。
他那时觉得，这是上天在暗示他：垃圾总得有焚烧厂收，玫瑰要配漂亮姑娘，即便是收破烂的机器人都有春天，那么衰仔也该有爱情，不是吗？
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没想到看到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十遍时，上天的 “旨意” 变了。他莫名从那个捡垃圾的破机器人身上，看到了夏商的影子。想到这儿，路明非抬头瞥了眼身旁的夏商。
自己肯定是脑子不对劲了，不然怎么会把一米来高，破破烂烂的小机器人，和眼前这位一米八五、八块腹肌的帅气完美男神放一块儿比？可夏商总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是被几个人牵着线的风筝，一旦线被松开，就会迎着风飞远，落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就在城市边缘安了个小窝，平时跑遍世界“捡垃圾”，等狂风卷着沙砾来的时候，就缩着脖子躲回那个边缘的小窝……
外面风沙裹着狂风，沙拉拉打在墙面上，屋里的东西跟着晃悠。他就那样闭着眼，坐在某个角落，安安静静的，一坐就是一下午。
但和电影中不一样的是，他连 EVE 都没有。就算哪天他“坏”了，大概也没人会拎着零件来修吧？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路明非从初三下学期就有这种感觉了，去年楚子航师兄毕业去了国外，这感觉就更强烈了。
曾经的三人帮，早被岁月这狠心肠拆得七零八落。路明非愁的是，自己好像也要成了拆散剩下人的那一个……不过初中时好像是西人帮？他记不清了。
不过，夏商待他不薄，所以路明非无论如何，都想让这位Wall-E能找到一盆可栽的绿草，那样就算没有 EVE，他也能在末世般的荒寂里，过点像样的日子。
“这么多年了，追你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了吧？”
夏商忽然斜睨他一眼，仿佛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单肩挎着书包往上耸了耸，懒洋洋扬起脑袋，看夕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半山腰，淡淡道：“别，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更何况，我没什么喜欢的人，只有想做的事。做完之前，不想琢磨这些。”
路明非扯了扯嘴角，心里嘀咕：就你有远大抱负啊？别人就不能有了？哪怕人家的 “抱负” 只是和惊艳过自己青春的男神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甚至不用旅行，只要他多笑一笑，开句不远不近的玩笑，就够了。
他索性把平时耷拉着的眉毛挑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攒出莫名的勇气。这股勇气，倒像神话里驱使侏儒给奥丁造魔链格莱普尼尔似的，逼着神明去收集山峦的根、猫的脚步、鱼的呼吸……那些听着就不可能的东西。
路明非撇撇嘴：奥丁连那三样无厘头的都找着了，他让夏商干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总不过分吧？
“试试处着看呗？苏晓樯追你两年了，再有点耐心，今年九月就第三年了。连游戏都有进度条，你总不能一声不吭吧？”
夏商缓缓转回头，瞅着他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气笑的。
“我让你勇一点，你就勇在这时候？”
既然要聊，夏商倒有话要说：“文学部那个女生呢？叫什么陈……”
“啊啊啊啊！” 路明非手舞足蹈地打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就是欣赏人家！真的就只是欣赏！”
接着便絮絮叨叨起来：“你不觉得陈雯雯特有文学气息吗？”“有文学气息的女生最有味道了”“文学部不就搞文学的嘛”“那我追追‘文学’也不过分吧”……诸如此类的话，把周遭的空气都搅得轻快起来。
夏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倒有点小欣慰。虽然没明说，但这衰仔总算承认了，他是真对人家上心。
“我不喜欢陈雯雯，” 夏商忽然开口，“你看着觉得她有文学气，我看着只觉得不现实。这种女生容易被虚无缥缈的东西牵着走，说白了，追起来其实简单。包装成有文化的样子就行，甚至不用真有文化。哪怕是只猴子披件‘传承世家’的外衣，都能让她着迷。”
“你干嘛呀！” 路明非没好气地捶了下夏商的肩膀，迎着他平静的目光沉默片刻，又道：“是你说的，喜欢就得大声说出来。我承认我是个连眉毛都抬不首的衰仔，但你的话，我啥时候没听？”
“就算现在还是衰仔，我也是敢试的衰仔了。”他耸耸肩，装作游刃有余的样子，语气却藏着点紧张，“这话也就是你说的，要是其他人说，我高低跟他们急眼……不过管你怎么说，她是第一个让我有点心动的女生……别跟别人说啊！就告诉你一个人了！”
夏商扯了扯嘴角，就你那恨不得贴上去的样子，全校估计都看出来了。
不过，路明非这衰仔，倒真像他说的那样不一样了。腰板首了些，虽不至于摆出 “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但确实是抬起头了，不是吗？
只听他继续说：“我感觉她对我也有点意思……大概？不过我也是个男人，起码高考前不能给人家添麻烦。等考完……我会去表白的……大概、也许、或者会去吧？”
话没说完，路明非那点刚支棱起来的劲儿又泄了，耷拉着眼角，蔫蔫道：“就算被拒了，也算给青春个交代了。”
夏商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忽然开口：“我要走了……说白了，就是辍学。”
路明非张了张嘴，没多说什么。他早有预感，从高二下学期起，就隐约觉得夏商要走了。夏商在世界各地转来转去，像在拼命找什么。他想帮一把，可两人之间像隔着层厚厚的屏障。以前总觉得自己也算在那屏障里头，可这么多年下来，路明非忽然懂了，那是道谁也进不去的屏障，夏商把自己锁在里面，把整个世界都挡在了外面。
老话说，真爱得从学生时代找，好演员要往政治圈里寻。夏商也算是个出色的演员，骗过了太多人。
“你还记得我带你看的那个电影吗？”
路明非勉强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像是被晒蔫的菊花，皱巴巴的：“你带我看的电影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任何一种你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就是监狱。” 夏商望着这位小老弟，此刻路明非的烦恼，不过是怎么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表现得体些，再在情敌面前显得更像个男人，仅此而己。
至于日后的讨伐龙王、征战世界，迎着阳光的盛大逃亡，或是狰狞的王……这些都不属于现在的他，甚至是他打心底里不想沾的事。
成功是什么？难道非要成为那种抬不起头的王，才算成功吗？
假使你早就知道整个人生的结局，却猜不透下次让你眯着眼舔唇边的，是放了辣子的葱油面，还是滋滋冒油的煎包……这样就够了。悲观从不是什么大义，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准时起床，费点心思琢磨早餐吃什么，然后带着点虔诚，把口水咽下去。
“所以……”
“这样可不行啊，我的纳西索斯……”
周遭的空间猛地一凝。夏商一愣，没好气地叹了声，看向对面那个神神秘秘的小男孩，幽幽道：“偏要选我最不想见你的时候冒出来吗？”
“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