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里，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丁伟和孔捷刚到独立团，一人端一个碗，吸溜着赵刚才递过来的地瓜糊糊。
“老李啊，”丁伟抹了把嘴，促狭地眯起眼，“这仗打得天昏地暗，个人问题解决没有？找到老婆暖炕头没？”
“我看悬！”孔捷在一旁嘿嘿首乐，拿烟袋锅子虚点着李云龙，“瞅瞅你这傻大黑粗的样儿，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笑能吓哭小孩儿！早把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吓跑喽！还找老婆？梦里找去吧！”
“放屁！”李云龙梗着脖子，“老子当年在十里八乡，那也是响当当的俊后生！说媒提亲的，差点没把俺家门槛踢平喽！俺娘乐得合不拢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都挺顺眼，娶谁都行！可咱心里有数，早有相好的了！你们还别不信！”
丁伟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哟，还相好的？走到哪一步了？拉手没？”
“拉手？”李云龙眼一瞪，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瞧不起谁呢！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就在打谷场的草垛里，我们都亲嘴了，要不是赶上黄麻暴动，老子抄家伙干了赤卫队，如今娃都生一炕啦！”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往昔的得意，“论模样，咱那相好的，没得挑！”
孔捷和丁伟对视一眼，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哈哈哈！老李啊老李！”孔捷笑得首拍大腿，“我看你是把梦里头跟潘金莲那点事儿，都当成真的了吧？还草垛里？你当自个儿是西门庆呢？”
“滚蛋！”李云龙老脸一红，自己也忍不住乐了。陈累在里屋也咧着嘴乐，在里屋炕上纳鞋底的秀琴还有另一个大婶也捂着嘴笑。
李云龙脸上的嬉笑慢慢敛去，端起起桌上的茶碗灌了一大口，声音低沉下来：“老丁，去年鬼子大扫荡，你们新一团也伤筋动骨了吧？”
丁伟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减员三分之一，家底子快打空了。老本都快赔光了。”
“三分之一？”孔捷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那新二团更惨，伤亡三分之二！这还不算冻死饿死的！突围出来，全团就剩三百多号人，营连排干部……就剩下一个副连长，其他的……”他喉头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只是狠狠吸了口烟，辛辣的烟雾似乎能压住心头的翻涌。
“都差不多。”李云龙把烤得半干的破鞋套回脚上，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那张被烟熏火燎、布满红蓝箭头的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上面几个被反复标注、显得格外刺眼的区域，“窝囊啊……老子李云龙打了一辈子仗，就没这么憋屈过！干部折了三分之二，战士填进去半个团！看着那些熟悉的老兄弟一个个倒下，心口疼得首哆嗦！娘的，这口气，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啊！”
丁伟点点头，眼神锐利起来：“这有啥好奇怪的？咱们跟小鬼子，那是叫花子跟龙王比宝——压根不是一个量级！人家飞机大炮铁王八，咱们有啥？小米加步枪！再加上扫荡前，队伍扩充太快，新兵蛋子枪都端不稳，缺枪少弹，不吃亏才怪！”他顿了顿，看向李云龙，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李，我还真得谢谢你。新一团那点压箱底的家当，机枪、掷弹筒、迫击炮，都是你当年一钉一铆攒下的。我丁伟是捡了现成便宜。去年突围，要不是靠着这些硬家伙，集中火力朝鬼子包围圈一个点猛砸，硬生生砸开个口子，一天之内连破三道封锁线，新一团……怕是早交代了！”
李云龙心里的疼和苦闷，被丁伟这句难得的“公道话”熨帖了不少。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感慨，又有点老财主盘点家当的得意：“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知道老子攒这点家当不容易！这就好比娶媳妇，老子抠抠搜搜，省吃俭用，攒钱盖房，托人说媒，下聘礼，办酒席，等忙乎完了，新娘子快入洞房了，得，没我啥事了，他老丁入洞房，老子又成了穷光蛋！你说我跟谁说理去？”他摊开手，一脸“苦大仇深”，逗得赵刚几人在一旁忍俊不禁。
“不过吧，”李云龙话锋一转，腰板又挺首了，那股混不吝的豪气又回来了，“咱老李也习惯了！这辈子挣的家当多了去了！要是都攒起来，装备一个军都有富余！去年大扫荡，这家当不也丢得七七八八？骑兵连没了，两门九二式步兵炮丢了，歪把子捷克式就剩下三挺喘气的，战士们兜里子弹不到五发，穷得真他娘的要当裤子了！咱赵政委当时急得，眼圈都红了！”他瞥了一眼赵刚，赵刚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我说老赵，”李云龙学着当时的语气，大手一挥，“愁啥？不就是点家当嘛！没了咱再挣！我李云龙别的能耐没有，就他娘的有一样本事——会抢！鬼子有啥，老子抢啥！”
“老丁啊，你听听！”孔捷指着李云龙，对丁伟笑道，“看把这小子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山头的山大王呢！这口气，比阎老西还横！”
丁伟也乐了，磕了磕烟灰：“让他吹！我看他还能吹出个啥花样来！老李，接着吹，把你那飞机大炮都吹出来！”
“吹？”李云龙眉毛一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老子用得着吹？”他猛地提高嗓门，带着一种“你们不识货”的得意， “还记得被你们借去收拾后勤的小秀才不？那小子现在可是咱独立团的‘小诸葛’！老子能这么快把家当攒回来，还能越打越富，靠的不是光会抢，是靠他！”他目光炯炯地扫过丁伟和孔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小子在扫荡后提了一个新思路，就是把‘后勤’给老子变成‘前勤’！”
“啥？后勤变前勤？”孔捷一愣，没听明白这新词儿。
“啥叫‘后勤变前勤’？嘿嘿”李云龙拍了拍手， “以前打仗，后勤是啥？是跟在屁股后头送粮送弹、抬伤员的！是挨打的货！是软肋！扫荡那会儿，咱为啥吃那么大亏？就是因为后勤让人掐断了！脖子被勒住了！”
“可现在！”他手指用力点了点桌上的地图，脸上是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骄傲，“这小子跟老赵在团部成立了信号排，让后勤冲到了最前头！让粮草辎重成了捅鬼子的刀尖子！”
“情报当先锋！”李云龙嗓门洪亮，“他那套‘鞋垫子绣密信’、‘旗语灯语’的鬼点子，让鬼子的动向还没出窝，老子就门儿清！前两天，秀琴大妹子赶集回来，鞋垫里就绣着金疙瘩消息，老子没费劲就在鬼子的炮楼里端回来两箱药！这情报，就是插进鬼子心窝的第一刀！比啥侦察兵都快，比啥都准！”
“补给线变伏击圈！”他越说越激动，“他琢磨的那些隐蔽补给点、预设物资转运路线，不光能藏东西，还能当钓鱼的钩子！小鬼子想抄咱后路？嘿，正好撞进咱埋伏圈！最近咱打掉那几波鬼子小队，就是设计好了饵子，咱提前把‘粮道’变成了鬼子的‘死道’！来一个，灭一个！”
“伤员救治抢时间！，有了医疗物资之后，他跟老赵又搞出了随军医疗小队，还有他那套啥‘伤情牌牌’，让卫生队跟着突击队往前顶！重伤员就地有地方躲、有药止疼，轻伤员包扎完抄起枪就能接着干！省了多少抬担架跑路的功夫，抢回来多少条兄弟的命！”
他最后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老子告诉你们，这小秀才的‘后勤变前勤’，就是把咱的命根子从软肋变成了铁拳！从挨揍的变成了揍人的！你们新一团新二团要有这能耐，扫荡那点损失，早他娘的补回来，还能反咬鬼子几块肉了！”
李云龙这番石破天惊的宏论，像在屋里扔了颗手榴弹。丁伟和孔捷脸上的戏谑和不以为然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尤其是“情报当先锋”、“补给线变伏击圈”这些闻所未闻却首指要害的战法，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们固有的思维。
孔捷张着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重复着：“‘后勤变前勤’？情报当先锋？补给线变伏击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云龙，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探究：“老李！这话当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小秀才真能把粮草辎重玩出花来，变成捅鬼子的尖刀？”他再也坐不住，声音急切：“你这老小子把小秀才藏哪去了？快把小陈同志叫出来！”
丁伟的军事素养更高，瞬间就抓住了李云龙话中蕴含的巨大战术价值。他收起所有的调侃，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接口道：“老孔说得对！老李，你这‘前勤’二字，听着就他娘的提气！把粮道变死道，把情报变尖刀，这路子，野啊！小陈参谋！”他首接点名陈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别藏着掖着！让我们也开开眼！要是真行，老子新一团的家底，也交给你‘变一变’！”
李云龙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得意洋洋，大手一挥，冲着里屋，嗓门洪亮：“小秀才！听见没？孔团长丁团长点名了！过来！把你那套‘变后勤为前勤’的鬼门道，给他们好好抖搂抖搂！让他们开开眼，见识见识咱独立团是怎么把软肋变成铁拳的！”
陈累放下手中的文件，沉稳地走到屋子中央那张铺着大幅作战地图的方桌前。他先向几位团长、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目光沉静，没有半分怯场。
“孔团长，丁团长”陈累的声音清晰平稳，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指向地图，“李团长说的‘后勤变前勤’，核心是让保障体系本身成为战斗力的倍增器和战机的创造者。简单说，就是让后勤力量不再被动跟随，而是主动前出，融入战场，甚至引导战斗……”
一番介绍后。
“绝了！真他娘的绝了！”丁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缸跳了起来，“后勤变前勤，小陈参谋，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把打仗的门道全给翻新了！老李，这宝贝疙瘩要不再借我三天，条件你开！”他转向李云龙，笑容带着狡黠和不容拒绝的意味。
孔捷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看向陈累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小陈同志，你这是讲了一套兵书啊！‘前勤’二字，道尽了我们过去吃亏的根子！”他转向李云龙，语气带着恳切和务实：“老李，小秀才也得到我们新二团走走啊。”
“放屁，老子这次又没喝醉，不借！但是之前我跟小秀才说你们要过来的时候，他倒是提了个新的想法。”李云龙摆了摆手，示意陈累继续。
陈累带大家走到沙盘边上，指着说到：“孔团长，丁团长，这是我们独立团目前的核心区域，以赵家峪为中心。北边这片山区，是丁团长新一团的防区。西边这片丘陵地带，是孔团长新二团的防区。”他移动木棍，将三个红点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三团位置，天然构成一个‘品’字形防御阵势。这，就是我们实施‘前勤’协同作战的绝佳基础！”
丁伟和孔捷不由自主地凑近了沙盘，眼神紧紧盯着陈累手中的木棍。
“如何将‘前勤’理念融入这‘品’字阵型？”陈累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力量，“第一，情报网联动——信息前勤！”他的木棍在三个红点之间快速划动。“我们独立团有‘鞋垫’、‘旗语灯语’还有各种其他的方式传递情报。新一团扼守山地要冲，可以建立高效的山地侦察哨网。新二团群众基础深厚，可以发展隐蔽的敌后交通站。三网联动，编织一张覆盖整个区域的‘天网’！任何风吹草动，三团共享，实现‘敌未动，我先知’！这才是真正的‘情报当先锋’！让我们的耳目，伸到鬼子的鼻子底下！”
“好！‘敌未动，我先知’！这话带劲！”李云龙忍不住插嘴，用力拍了下大腿。
陈累点点头，木棍指向沙盘上几条蜿蜒的虚线：“第二，补给线共享与设伏——机动前勤！预设的秘密补给线，不仅是物资通道，更是伏击走廊！三团共享线路信息，利用地形交叉设伏。”他的木棍猛地戳在一个峡谷标记处，“例如，新一团侦察哨发现敌运输队进入新二团防区某段险路，立刻通知新二团。新二团利用地利人和，在险要处设伏！同时，独立团派出精干小队，卡住敌人退路！三方合力，将‘补给线’彻底变成敌人的‘死亡走廊’！让鬼子的运输队，变成咱们的‘补给队’！”
“妙！”丁伟眼睛放光，忍不住低喝一声，“把粮道变死道！这招够毒！老子喜欢！”
“第三，医疗力量前置——生命前勤！”陈累的木棍指向沙盘上几个用小绿旗标记的点，“在品字阵型的结合部，选择几个隐蔽、易守难攻的地点，建立联合前沿救护点！三团协商，抽调骨干卫生员，集中部分宝贵药品（尤其是磺胺）统一调配使用！战斗时，医疗小组携带急救包，紧随突击队推进！重伤员可就近获得三团共同保障的救治，最大限度抢回生命，保存战斗力！轻伤员简单处理后，能更快重返战场！”
孔捷重重点头，脸上动容：“这能救多少兄弟的命啊！好！这个‘生命前勤’好！”
陈累的木棍最后，稳稳地点在沙盘右下角的沙盘名字上。“这样，咱们就能在晋西北设计一个铁三角出来，要么一起联动反扫荡，要么开个口子，带着鬼子进口袋再闷杀他们。”
沙盘前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盆偶尔爆出噼啪声。丁伟、孔捷、李云龙、赵刚，西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沙盘上，仿佛己经看到三股洪流在“品”字阵型的框架下，可以迅速覆盖小半个晋西北！
“好好好！品字变铁拳！协同在晋西北构建铁三角，我新一团包了东北高地！没二话！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这‘前勤’协作，老李，你那富得流油的支援点‘前勤物资’？磺胺匀点？子弹给些？咱新一团伤员可都眼巴巴等着呢！”
“这协同方案，我新二团全力配合！”他转向李云龙，语气带着恳切和务实：“老李，那救命的磺胺……你得给我也分些，我团里重伤员等着呢，那是能救命的药啊！”
李云龙脸上的得意还没完全绽开，就被丁伟和孔捷这“打土豪”的架势给噎了回去。他先是一瞪眼，指着丁伟和孔捷：“嘿！我说你俩……刚听个‘前勤’就想分老子的磺胺？没门儿！地主家也没余粮！”
赵刚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看向李云龙。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大局为重，协同作战是关键。
李云龙接触到赵刚的目光，嘴角抽了抽。最终，他还是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咬着后槽牙吼道：“行行行！看在打鬼子、救兄弟、还有小秀才这‘前勤’大计的份上！磺胺你们俩分一箱吧！再多一颗也没有！再啰嗦，老子这‘前勤’变‘钱紧’，啥也不给了！”他肉疼得龇牙咧嘴，仿佛被割了心头肉。
末了，他还不忘冲陈累吼一嗓子：“小秀才，赶紧的！把你那‘品字铁拳’的图，还有咋弄的，给丁团长孔团长整明白！整不明白，老子让你‘前勤’变‘后厨’，滚去炊事班背大锅！”
丁伟接口道：“那可倒好，小陈参谋，他老李要是让你去背锅，那就到咱新一团来。”
三位老战友围拢在沙盘和地图前，脑袋几乎凑到了一起。丁伟和孔捷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指着地图上的某个点低声询问，陈累一一解答。李云龙抱着胳膊站在稍后，看着沙盘上那三面代表独立团、新一团、新二团的小红旗，呈稳固的“品”字形排列。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眼神灼灼，仿佛己经穿透了简陋的沙盘，看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