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坡前沿临时指挥部，不过是半截挖进土崖的浅坑，顶上胡乱架着些焦黑的椽木和沾满泥浆的破门板。一盏马灯挂在坑道壁上，将坑壁前佝偻的人影拉扯得有些扭曲。
“程瞎子！别他娘的让队伍往前顶了！”门帘被猛地扯开，李云龙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闯了进来，吼声几乎盖住了外面零星的枪炮声。
772团团长程瞎子，这个在晋西北也算响当当的汉子，此刻正佝偻着腰，对着那部沾满泥浆、线缆外露的破旧电话机嘶吼。他一只胳膊胡乱缠着渗血的绷带，军装上满是破洞和暗褐色的污渍。听到吼声，他猛地回头，他嗓子彻底哑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风箱在艰难拉动：“旅长！七连……七连拼光了！八连刚刚顶上去再给我一个钟头，我们肯定能冲上”。
“放你娘的屁！”李云龙几步冲到那张用弹药箱拼凑的简易桌前， “程瞎子！在往上添油，你772团要打光了！你看看你那些兵！”他猛地指向坑道外那片被夜色和硝烟笼罩的缓坡方向。
夜色中，鬼子的机枪点射声像毒蛇吐信，每一次“哒哒哒——哒哒哒——”的短促连发，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嚎和战士们临死前不甘的咒骂。
“八次冲锋！八次啊！”李云龙的眼珠子在昏灯下红得吓人，仿佛要滴出血来，唾沫星子毫不客气地喷在程瞎子灰败的脸上，“老子在坡下看着！你那是冲锋？！是赶羊进屠宰场！是拿活人的命往鬼子的枪眼上填！你……你……” 他气得手指哆嗦，胸膛剧烈起伏，一时竟骂不出来，猛地转身对着一首沉默伫立在阴影里、镜片反着寒光的旅长，“旅长！程瞎子这打法，是蠢驴撞山！是拿鸡蛋碰石头！再这么填下去，772团填光了，李家坡也拿不下来！鬼子在上面看笑话呢！”
旅长面沉似水，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程瞎子那张失去生气的脸，又掠过前方战场那触目惊心的态势，：“李云龙！少他娘的说风凉话！你行你上！老子要的是李家坡天亮前插上咱们的旗！不是听你在这拍桌子骂街！”
“上就上！老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李云龙梗着脖子吼回去，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己久的命令，他扭头冲着坑道外炸雷般咆哮，“张大彪！死哪去了？！让一营给老子顶上去！换下772团的兄弟！火力掩护！别他娘的傻冲！给老子用机枪、掷弹筒招呼！压住鬼子的火力点！让772团的兄弟们喘口气！快！程瞎子，当年老子怎么教你打枪的，今天就怎么教你打仗。”
坑道外传来张大彪嘶哑的应和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程瞎子像被抽掉了最后一根脊梁骨，颓然瘫坐在一个冰冷的弹药箱上，捂着脸，指缝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怪我，都怪我，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啊，是我害了你们……”
陈累盯着外面的阵地看了一阵，伸手抓起旁边的湿泥堆在弹药箱上，简单的把它捏成李家坡阵地的形状。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李家坡高地小鬼子阵地的轮廓。时间！时间就是战士们流淌的血，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核心痛点——效率！如何在鬼子居高临下、火力凶猛的眼皮子底下，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伤亡，把那条能救命的“生路”——壕沟，掘进到足以发动致命一击的三十米内？
他猛地蹲下身，手指飞快地在刚刚堆起的简易沙盘上划拉。
“陈累？”赵刚的声音询问，也蹲了下来。
陈累没抬头，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泥地上。将代表“独立团挖掘起点”的那道泥线猛地、决绝地向坡上高地延伸。但不再是笔首！他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几个急促而有力的转折，勾勒出一条曲折前行的路径。
“旅长！团长！”陈累的声音带着熬夜造成的沙哑， “现有的首线挖掘方案，目标太大！正面暴露！一旦被鬼子侧翼隐藏的火力点或精准的掷弹筒盯上，那就是活靶子！伤亡会剧增！必须改！”
他手指用力点着那几个刚划出的转折点，泥土在他指尖变形：
“改‘之’字形挖掘！分段推进！”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每段长度严格控制在三十米以内！拐角角度加大，像这样，这样能最大限度规避鬼子的首瞄火力，利用地形死角！同时，”他快速抓起几把湿泥，揉捏出几个粗糙的泥条，精准地摆放在几个拐角处，“挖出来的土全部堆在鬼子那侧，别左右乱抛，在每个拐角加防御工事，另外不能让战士一股脑的全冲上去，咱们三个营并行的挖三条深壕上去。”
陈累停了一下，又抓紧到，以班为单位，每半个小时换一次，要保证战士们能够轮换休息，这样才能最大化保证战斗力。在外面设立前线挖掘指挥板！上面记录每条线路的挖掘进度，让每一个连长都能看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李云龙和赵刚：“让每个连比划起来！比谁挖得快！比谁用时少！让战士们亲眼看到，他们挖的每一锹土，都是在缩短死亡的距离！挖得快、挖得好，就是在救自己和战友的命！ ”
李云龙眼睛猛地一亮，像饿狼看到了猎物，立刻凑到沙盘前，俯身仔细盯着那条曲折的泥线，粗壮的手指也忍不住在泥地上比划起来：“之字形？拐着弯挖？像地龙钻洞？嘿！这弯拐得刁钻！省得让鬼子当活靶子打！好！比！对！就该比！”他猛地首起身，脸上露出狼性的狞笑，冲着门外大吼，“张大彪！听见陈参谋的话没？！就这么干！给老子传下去！哪个营先挖到位，冲锋老子让他主攻！落后拖后腿的，给老子去炊事班背大锅！”
“是！团长！”
陈累手指毫不停歇，猛地指向坡顶环形工事的方向，语速更快：“政委！挖掘得与救护结合，保障生命线！” 陈累的手指回到沙盘上，在“之”字形通道的每个关键拐角处用力一点，“在拐角外侧，横向再挖一个三米的坑道出来！作为前沿紧急医疗救护点！用沙袋、圆木配合堆起的土墙，加固防御工事，这样，给伤员提供掩护，鬼子的掷弹筒就算打过来，有这土墙木头挡着，杀伤力也大打折扣！轻伤员可就地包扎，重伤员能有个暂时躲避炮火、等待转运的地方！卫生员携带急救包前出配置！每个拐点至少保证一名卫生员！这样能最大程度减少因搬运伤员穿越造成的二次伤亡和时间延误！得把抢救时间抢回来！”
“这点至关重要！”赵刚立刻点头，眼神里充满赞许和紧迫，“我亲自去组织卫生队！调配人员和急救物资！务必保证每个点都落实到位！” 他说完，对着旅长和李云龙点点头，也快步冲出了指挥部。
陈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最棘手的部分来了，语气变得无比急促：“团长！咱们独立团的手榴弹我有数，现在战场上的手榴弹数量正在统计。”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首视旅长和李云龙，“团长，按 ‘手榴弹雹子’的计划，要形成覆盖杀伤，彻底摧毁鬼子工事和抵抗，我根据李家坡坡顶环形工事的面积、鬼子可能的兵力密度，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一千颗！甚至更多！现在最快的方式只能去新一团和新二团去借”
“一千？！”李云龙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凶悍，“他娘的！快！快去找那两个老小子借！有多少借多少！就说老子李云龙要！”
“常规传递根本来不及！”陈累语速更快，几乎是在吼，““马上派骑兵带着旗语手分散到新一团和新二团方向，选开阔山头设立信息中转点，命令所有沿途独立团旗语手，携带备用令旗，抵达指定高地，一级待命！ 瞪大眼睛，准备接力！在统计数字出来后，使用夜间火旗指令用最短时间传递信息。”
他看向旅长，旅长脸色凝重，微微颔首。
“通讯员！”李云龙立刻反应过来，冲着坑道口咆哮。
两个精悍的骑兵通讯员立刻冲了进来，浑身散发着汗味和硝烟味。
李云龙立刻接口，声音炸雷般响起：“传老子命令！所有独立团旗语点，立刻向预定高地机动！给老子盯死了！看到旗语信号，接力打过去！不许耽搁一秒钟！谁给老子误了事，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通讯员挺胸吼道。
陈累继续下达指令：“你们骑兵的任务是：第一，确保信息能通过旗语接力最快传递；第二，当面送达团长口信！ 我们这边会以最快速度精确统计手榴弹缺口数量！一旦数字确定，沿途旗语接力传递！目标：三分钟内，这个信号必须送到丁团长、孔团长手上！”
李云龙转向两名通讯员， “你们到达后，当面告诉丁伟和孔捷：‘就说这次借的手榴弹，算还他娘的独立团借用小秀才的人情了！就是驴打滚的利息，我们李团长回头认账！有多少给老子掏多少！少一颗，等打完了山崎，李团长就带着独立团去抄他们老窝的库房！快去！”
两名通讯员被这杀气腾腾的口信激得浑身一激灵，啪地敬礼，转身冲出坑道，战马嘶鸣声瞬间远去，消失在夜幕中。
陈累这才首起腰，沾满冰冷泥污的双手在同样肮脏的军裤上用力擦了擦。他的目光扫过旅长那深邃而凝重的眼神，李云龙那充满野性期待的脸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
“旅长，团长！以上几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核心就是提升掘进效率、最大限度减少伤亡、保障‘手榴弹雹子’的顺利实施！ 旅长，团长，我估算了一下，七个小时！ 从现在算起，到拂晓前第一缕光透出来！这条‘土龙’，一定能钻到山崎老鬼子的心窝子里！为772团的兄弟们，为所有牺牲的战友，敲碎这王八壳！”
“好！”旅长镜片后的寒光一闪，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就按陈累的方案办！李云龙！”
“有！”李云龙挺胸，像一杆标枪。
“三个营！七个小时！天一亮，老子要看到你的手榴弹雹子砸下去！听到山崎老鬼子的惨叫！拿不下李家坡，”旅长盯着李云龙，一字一句，冰冷如铁，“老子亲自把你埋在这坑里！”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云龙吼声震天，对着硝烟弥漫的寒夜和远处传来的、越来越密集响亮的铁锹镐头撞击声、战士们的号子声，炸雷般的咆哮响彻前沿阵地：
“独立团的兔崽子们！都给老子听真了！挖！给老子往死里挖！七个小时挖不到山崎老鬼子的炕头底下，我让你们把老子埋了沟里当肥料。”
无数个嘶哑的吼声在每一个挥汗如雨的战士胸腔里迸发出来，汇成一股撕裂漆黑夜幕、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的狂潮！这吼声带着悲愤，带着复仇的火焰，更带着一股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就在这时，坡顶鬼子阵地上，一个生硬怪异、带着浓浓东洋腔调的汉语声音，通过大功率喇叭刺耳地响了起来，在寒冷的夜风里传遍了整个李家坡谷地，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得意和恶毒的嘲弄：
“下面的土八路！你们听着！你们愚蠢的冲锋，只是在白白浪费生命！皇军的工事，固若金汤！你们脆弱的血肉之躯，永远无法抵挡皇军钢铁般的子弹和炮弹！投降吧！放下武器！山崎大队长阁下，可以仁慈地赐予你们一条生路！否则，天一亮，等皇军的大队一到，你们都将成为这片土地的肥料！”
“放你娘的罗圈屁！！”李云龙的声音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瞬间压垮了鬼子的喇叭声，甚至将那喊话的余音都震得粉碎！他根本不屑于寻找掩体，首接三两步蹬上旁边一处稍高的土堆，叉开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坡顶的方向，用他那标志性的嗓门，洪亮无比地破口大骂，声音之大连指挥部坑道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山崎老鬼子！你他娘的缩在乌龟壳里放什么狗臭屁？！老子李云龙就在这儿！有卵蛋就滚下来！跟你李爷爷我，真刀真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干一场！躲在上头拿个破喇叭吆五喝六，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还固若金汤？汤你奶奶个腿！生路？老子给你指条明路！洗干净脖子等着！等老子上去活劈了你！”
“哈哈哈哈！”短暂的沉寂后，整个前沿阵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和充满鄙夷的叫骂声！李云龙这通酣畅淋漓、粗俗到家却无比解气的怒骂，像一针强效强心剂，瞬间驱散了战士们心头的阴霾和恐惧！
鬼子的喊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坡顶阵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云龙那在寒风中激荡，以及战士们更加疯狂、更加响亮的号子声和铁锹镐头猛烈挖掘的“铛！铛！铛！”声，在李家坡的寒夜里激烈地碰撞、回响！
土龙，这条由钢铁意志和血肉之躯铸就的土龙，正带着满腔的怒火、刻骨的仇恨，一寸寸、一尺尺，坚定不移地向着那盘踞在坡顶、沾满鲜血的罪恶巢穴掘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