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透过糊着棉纸的格子窗,懒洋洋地洒在卫生队的土炕上。
魏和尚光着膀子趴在炕上,肩头和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虎目己恢复了神采。
“陈参谋!” 见陈累拎着一小袋地瓜干进来,和尚咧开嘴想撑起身子。
“趴着趴着!” 陈累赶紧按住他,把地瓜干塞到他枕头边,“咋样?刘一刀的手艺没把你缝歪吧?”
“嘿!那不能!” 和尚拍拍炕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硬撑着,“这点伤,算个球!过两天就能下地!陈参谋,那‘铁拳’小队咋样了?俺这拳头早就痒痒了!”
陈累笑着看他狼吞虎咽,:“铁拳小队,这半个月跟山本的耗子们碰了两次头。”
和尚咀嚼的动作猛地一停,眼神锐利如刀:“咋样?”
“干掉三个!”陈累伸出三根手指,“一次在林子里摸掉了俩放风的侦查哨,另一次他们想偷摸咱设的假电台点,被铁拳提前窝着,砸了个狠的!可惜就留下个尾巴。”
“好!”和尚激动地一捶炕沿,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快意,“真他娘的解气!等俺好了,非得亲手拧下山本崽子的脑袋当尿壶不可!”
陈累笑着拍拍他肩膀,“快点好起来吧,铁拳的队长还给你空着!没你这股子狠劲镇着,铁拳的威风总欠点火候。”
和尚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油亮的嘴咧到耳根:“中!陈参谋你擎好!俺这身子骨,铁打的!”
陈累刚从卫生队出来,就听见团部院子里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和熟悉的粗嗓门。
“老李!听说你小子最近抖起来了?库房整得跟聚宝盆似的?连旅长都给你惊动了?” 丁伟掀帘子就进,后面跟着脸色比之前杨村己经好了很多的孔捷,还有闻声走出来的赵刚。
李云龙正背着手,得意洋洋地欣赏库房门口那块被擦得锃亮的“库房作战指挥板”。
一听丁伟这话,尾巴立刻翘到天上:“哟!丁伟!孔二愣子!老赵!来得正好!快看看,看看老子这库房,再看看这板子,什么叫鸟枪换炮?这就叫鸟枪换炮!”
他唾沫横飞地指着分区清晰的货架、码放整齐的“油纸包包”、地上清晰的动线标识,“以前领个弹,跟特么要饭似的,现在?三分钟,就三分钟!老子这小秀才,那是旅长亲口封的‘挂号参谋’!”
丁伟凑到那块板子前,眯着眼仔细瞅:“三分钟?老李,这牛皮吹得有点大吧?” 话虽这么说,他眼神里的惊奇藏不住。
孔捷则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库房里踱步,手指划过一排排整齐的物资标签,目光在那些棱角分明的油纸包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门口挂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领用记录和效率计时。
丁伟脸上挂着老狐狸似的笑容:“啧啧,老李啊老李,你这哪是捡了个秀才,你这是挖了座金山啊,陈累同志,久仰大名!库房拾掇得漂亮,那会说话的旗子整得更是绝了!老孔,学着点,咱那后勤,跟老李这比,那就是个猪圈!” 他话锋一转,看向赵刚,“赵政委,您说是不是?咱们老李现在可是财大气粗,文武双全啊!”
赵刚微笑着点点头,还没说话,李云龙一把揽住赵刚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对着丁伟和孔捷,嗓门拔得更高,带着一种炫耀自家宝贝兄弟的得意:
“那是!光有小秀才哪够?咱们赵政委,那也是这个!” 李云龙伸出大拇指,在赵刚眼前晃了晃。
“上回打王疤癞癞那狗日的,老赵!就一枪,一枪就撂倒了那扛歪把子的!脑瓜子‘噗’就开了瓢,那叫一个准!文武双全,那也是咱独立团的门面!”
他用力拍着赵刚的后背,脸上满是真诚的、与有荣焉的兴奋。
赵刚被拍得咳嗽两声,脸上有些无奈,但眼底也闪过一丝暖意。
丁伟和孔捷看着李云龙这毫不掩饰的亲热劲儿,都愣了一下,随即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来老李和这白面书生政委,处得是真不赖!
晌午,团部里支起了炕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咸菜疙瘩、煮花生、一小碟孔捷带来的腊肉。酒是地瓜烧,辛辣呛鼻。赵刚也被李云龙硬拉着坐了下来。
三碗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李云龙满面红光,嗓门越来越大,拍着陈累的肩膀:“你们是不知道,当初这小子刚到被服厂,跟个小鸡崽似的,老子就给他三台破缝纫机,就三天,他给老子堆出一座棉衣山!旅长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哈哈哈!”
他又转向赵刚,端起酒碗,“老赵!你说是不是?咱老李看人,啥时候走眼过?来,再干一个!”
赵刚推辞不过,也只得陪了一小口,被辣得眉头微皱。
几碗烧酒下肚,李云龙的脸红得像关公,嗓门愈发洪亮。丁伟是老江湖,敬酒词一套接一套,句句挠李云龙的痒处。
“老李,咱老丁服你啥?就服这份胆气!魄力!”丁伟端碗,“苍云岭正面刀劈坂田联队长!这份豪气,八路军独一份!干了!”
“干!”李云龙受用得眉毛都在跳舞,一仰脖子碗底朝天。
“还有这识人用人的眼光,伯乐再世啊!”丁伟立刻满上,“陈累小兄弟这等奇才,也就你李云龙敢用、会用!‘痛点闭环’一用,独立团后勤翻了身。这叫啥?这叫帅才,慧眼识珠,再敬你!”
“哈哈哈!老丁你说到老子心窝窝里去了!”李云龙飘飘然,又一碗灌下去,舌头开始有点打结,“老子,老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就是知道啥是真金!老赵是宝贝疙瘩!小秀才也是宝贝疙瘩!”
赵刚眉头微蹙,刚想说话,丁伟却抢先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愁苦和艳羡:“唉!云龙兄你是双宝护身,高枕无忧喽!再看看我那新一团,孔兄最清楚了,”他看向孔捷,孔捷配合地叹了口气,“那破库房乱的,耗子钻进去都得迷路三个时辰,找个东西能把人气死,后勤那帮夯货,笨手笨脚,看见他们就肝疼。跟独立团这一比,嗨,痛点,这他娘的是天大的痛点, 这‘痛点’要捅不开,老子夜夜睡不安生啊!”
“痛点?”李云龙一听这词,两眼放光,拍着桌子嚷,“痛点找小秀才啊,他最会捅,一捅嘎嘣脆,库房乱?让他给你拾掇,三天!保管跟小媳妇的刚洗的头发似的,溜光水滑。”
丁伟眼中精光爆闪:“老哥,这,这怎么好意思!陈参谋是你心窝子里的肉,不过!”他猛地一拍大腿,仿佛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
“老哥你是痛快人,咱也干脆!老子新一团刚到手三挺八成新的歪把子,心尖肉!要是陈参谋能劳驾过去指点三天,这三挺歪把子,老子做主,借给独立团使唤…”他故意停顿。
“半年!”李云龙眼睛瞪得像铜铃,抢着吼道,脑子里全是三挺机枪齐鸣的雄壮画面。
“成交!”丁伟立刻应声,快得让李云龙觉出点儿“上套”的恍惚。但他还没细想,只见丁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和半截铅笔头,脸上挤出万分“真诚”的笑:
“亲兄弟明算账!云龙兄,咱打个条子?省得旅长说咱私下捣鼓装备!就写——‘今借到新一团团长丁伟同志歪把子轻机枪三挺,借期半年整。条件:李云龙同志同意派遣独立团后勤参谋陈累同志赴新一团指导后勤工作三日。立字为据!’如何?签个名画个押?”
三挺歪把子的诱惑实在太大,李云龙满脑子都是震耳欲聋的“哒哒哒”,看着那破纸条,心想老丁还挺讲究?
签!他豪气干云地抢过铅笔头,在那小破纸上划拉起来——“李雲龍”仨字写得歪歪扭扭。
签罢,“啪”地把纸条拍丁伟手里:“拿好,老丁,三挺机枪给老子拉来!小秀才,借你三天,可劲儿使唤!”
陈累急了:“团长!独立团现在…”
张大彪在一旁急得首搓手,想劝又不敢。
赵刚脸色一沉,按住李云龙又要倒酒的手:“老李,你喝多了!这事不能这么办,陈参谋是独立团的干部…”
“办个屁!”李云龙醉眼一瞪,甩开赵刚的手,指着那“字据”舌头打卷儿:“白…白纸黑字!老子吐唾沫是钉!老赵你…你就是弯弯绕绕太多!看看老子,借个人换机枪,多…多实在!你那套没用!”。
丁伟闪电般把字据揣进贴身口袋最深处,脸上是捡了天大便宜的“无奈”,对赵刚、陈累拱拱手:“赵政委,陈参谋,这老李是真性情!字据都签了,那择日不如撞日?陈参谋,吃完晌午饭,就跟老哥我动身?新一团兄弟们眼巴巴等着您救苦救难呢,好饭管够,咱早去早弄利索?”
陈累看向眉头紧锁的赵刚。赵刚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字据如山,己无力回天:“去吧陈参谋,新一团也是兄弟部队。这边我担着。”
午饭后,陈累收拾了点随身纸笔,就在丁伟殷勤备至的“护送”下,踏上了去新一团的路。
张大彪送到村口,看着远去的背影,咂咂嘴:“团长睡醒,怕是要把房顶都得掀翻了”
孔捷拍着丁伟肩膀,笑骂道:“老丁啊老丁!狐狸尾巴藏得好啊!取经?你这是打劫!趁火打劫!过三天我来接陈参谋,你要敢不放人…”
日头偏西,李云龙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只见赵刚坐在桌边,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着文件。
赵刚递过一碗凉水。李云龙咕咚几口灌下去
“老丁和孔二愣子呢?”
赵刚放下文件:“丁团长午饭后就带着陈参谋去新一团了。按你的字据,三天。”
“什——么——?!” 李云龙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嗷一嗓子从炕上蹦起来,眼前金星乱冒,踉跄着扶住炕沿才没栽倒,一股被掏心挖肺的邪火瞬间顶穿了天灵盖!
“走了?!谁准的?!老子…老子还没醒…” 他语无伦次,被欺骗感和巨大损失带来的肉疼让他几近癫狂。他疯了一样在身上乱摸:“字据呢?!老子签的那张破纸呢?!”
“丁伟同志作为凭证带走了。”赵刚的声音波澜不惊,“这是副本。”他从抽屉取出誊抄的纸条,放在桌上。
李云龙扑过去一把抓起纸条,下面那行小字如同催命符!
“丁伟——你个狗日的,跑我这挖墙脚来了?!” 李云龙的咆哮山崩地裂, “趁老子醉,耍阴招,抢老子的人,三挺破歪把子,亏!亏到裤衩都没了!老子不认,这鸟纸不作数,张大彪!死哪去了?备马!去新一团给老子抢人回来!”
吼完,他目光猛地锁定赵刚:
“还有你!赵刚!你个白面秀才!你咋不拦着老子?啊?!丁伟那小子,贼眉鼠眼,一笑就没憋好屁!你就在旁边干看着?跟个泥塑的菩萨似的!
老子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你是政委!政委是干啥吃的?!就是管着老子别犯浑!别被人当猴耍!你倒好!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好了!老子的‘小秀才’!让人三言两语加一张破纸就给拐跑了!三天?三天他丁伟不知道要拿啥勾引小秀才留他那呢!你得给老子负责!想办法把人给老子弄回来!”
赵刚缓缓起身。上前一步,从李云龙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中抽回被捏得变形的纸条副本,仔细抚平褶皱。
赵刚这才抬起起眼皮:
“李云龙同志。”
“第一,昨天丁伟灌酒,我拦了你三次碗。你指着鼻子骂我‘条条框框’、‘没用’,嫌我搅了你的‘大买卖’。”
“第二,丁伟摸纸条、诓你签字时,我上前阻止。你牛劲上来,吼着‘李云龙吐口唾沫是钉,签了就认’。”
“第三,”赵刚指尖重重点在纸条的签名上,“这写的什么?‘独、立、团、团、长、李、云、龙’!这七个字,是组织信用!不是你李云龙喝了几口马尿就能当屁放了!你冲我吼,不如抽自己嘴巴子!”
李云龙被这冷静的三连反击打得哑口无言。喉咙里“嗬嗬”作响,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公鸡,脸憋成了猪肝色。
看着自己那张丢人现眼的“卖身契”,看着赵刚那张平静的脸,一股巨大的憋屈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张大彪!你他娘的耳朵塞驴毛了?!给老子吹号!全团集合!跑!给老子跑到天边儿去!跑到断气!看谁还想这窝火事——!” 吼完,一屁股重重跌坐炕上:
“丁伟啊丁伟…你个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