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季钟楼的回音还在血液里震颤,苏晓的舌尖突然尝到了虚无。
不是麻木,不是空白,而是某种彻底的“无”——就像有人精准切除她大脑中的味觉中枢,连记忆中的味道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她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蜂蜜结晶(从味觉迷宫带出来的纪念品),放进嘴里却只感受到牙齿挤压固体的物理触感。
“林毅?”她转身,看见他正皱眉揉着鼻梁,“你也……”
“嗅觉。”他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层毛玻璃,“闻不到你头发的洗发水味了。”
苏晓愣住。她今早(或者说进入布基球前的最后一个“今早”)确实换了新洗发水,柠檬马鞭草香型。这种私人细节被如此自然地说出,让她耳后泛起微妙的麻痒。
遗忘花园比想象中更残酷。
不是想象中的荒芜之地,而是繁茂到近乎疯癫的植物王国。食人花与玫瑰共生,毒藤缠绕着药草,所有植物都挂着晶莹的露珠——那些露珠落地时不会滋润土壤,而是蒸发成“遗忘”的雾气,随风侵蚀闯入者的感官。
“规则很简单。”花匠从巨型南瓜后转出来,他的眼睛是两枚腐烂的果实,“穿过花园,保留至少一种感官,就能离开。否则……”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只剩下黑洞,“永远成为花园的养料。”
林毅的手无声地贴上苏晓的后腰,引导她远离那些危险的露珠。他们沿着石英小径前行,每一步都避开垂落的藤蔓。苏晓的笔记本还在,但记录变得困难——她无法用“甜”或“苦”来描述新发现的植物,只能写“触感类似砂纸”或“汁液PH值3.5”。
中午,他们被迫在“记忆泉”边休息。说是泉水,其实是口沸腾的黑锅,里面炖着五颜六色的记忆碎片。
“尝尝?”林毅舀了勺递给她,“据说能暂时恢复味觉。”
苏晓抿了一口。液体滑过舌面时,某种遥远的甜味突然闪现——不是味蕾的感知,而是记忆中的甜。她猛地抓住林毅的手腕:“是实验室的冰糖咖啡!”
那是她刚入职时发明的黑暗料理,用冰糖代替方糖,美其名曰“晶体结构更稳定”。全所只有一个人会喝……
林毅的喉结动了动。他没说话,但耳尖红得可疑。
傍晚时,苏晓的视觉也开始模糊。她拼命眨眼保持焦距,却看到林毅正用绷带缠住自己的眼睛——他自愿放弃了视觉,换取嗅觉的短暂恢复。
“你疯了?”她扯下绷带,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
“需要闻出安全的露珠。”他指向远处发光的植株,“那种能恢复感官……阿嚏!”
喷嚏声惊动了花匠。老人(如果那团行走的腐殖质能称为人)狞笑着挥杖,所有植物突然调转方向,露珠如子弹般射来。林毅拽着苏晓扑向最近的树洞,但她的裤脚还是沾到几滴——
触觉开始消失。
先是脚踝,然后是膝盖。当麻木蔓延到大腿时,苏晓不得不靠在林毅身上才能站稳。更糟的是,林毅的听觉正在衰退,他不得不靠读唇语理解她的话。
“分头行动。”苏晓在他掌心写字,“我去引开花匠,你找恢复露珠。”
林毅摇头,首接将她背起。他的后背比平时更烫,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像某种不屈的密码。苏晓的抗议被颠成碎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向最危险的食人花丛——
花匠的狂笑突然变成惨叫。林毅不知何时抓了把“记忆荆棘”,正狠狠抽向那些露珠。每抽一下,就有露珠恢复成透明,而他的手臂被腐蚀得血肉模糊。
一颗纯净的露珠滚到苏晓脚边。她艰难地弯腰触碰——
味觉如海啸般回归。
草莓的甜,柠檬的酸,林毅实验室里廉价咖啡的焦苦……所有味道在神经上炸开,连带记忆深处的片段:她第一次喝到林毅煮的咖啡时皱起的眉,他偷吃她午餐里的草莓被当场抓获的窘态,还有某个加班的深夜,两人共分一个柠檬蛋糕时指尖的触碰……
“林毅!”她抓起更多露珠冲向他。
但花匠抢先一步。枯朽的手指刺入林毅的太阳穴,挖出一团发光的记忆丝。“让我看看你最怕遗忘什么……”他贪婪地嗅着记忆丝,“啊,是——”
苏晓的试管精准砸中花匠的眼窝。里面是她在路上调配的强酸(标注为“PH值1.0,慎用”)。花匠尖叫着融化,记忆丝飘回林毅体内。
最后的露珠让林毅恢复了嗅觉。他瘫在苏晓怀里,第一件事却是凑近她发间深嗅——
“柠檬马鞭草。”他满足地叹息,“回来了。”
***
花园开始凋零。没有感官可剥夺的植物迅速枯萎,露出隐藏的出口。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光门。苏晓的触觉还没完全恢复,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林毅的听力时好时坏,不得不一首盯着她的嘴唇。
“休息下。”他在银杏树下停住,小心地帮她揉着麻木的膝盖。
苏晓低头看他。夕阳穿过树叶间隙,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那些睫毛在实验室的白光下是浅棕色,在火光中是琥珀色,此刻却像融化的黄金。
“你眼睛的颜色……”她突然说,“像实验室窗外那棵银杏。”
林毅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的样子像被闪电击中,嘴唇微微发抖。
“那棵树……”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叶,“我每天五点零七分靠在那里,等你关实验台的灯。”
苏晓知道。她当然知道。三年来,每次抬头都能看到窗外那个模糊的身影,有时在翻论文,有时在抛接钥匙,但永远在五点到五点十五分之间出现,像原子钟般精确。
她曾以为那只是巧合。
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林毅的手慢慢覆上她的,十指交缠时,触觉奇迹般地恢复了——他的掌纹烙进她皮肤,温度与纹理都清晰得令人心痛。
“即使失去所有感官。”他抵着她的额头说,“我也不会忘记数你走出实验室的脚步。”
花园在他们身后崩塌,但银杏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跨越六十个世界,扎根到现实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