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八月,海珠区的暑气裹着咸湿的海风,在晾晒的白衬衫上洇出淡淡的盐渍。
林向北望着工地开始挖地基,——这是他和父亲熬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父亲林振邦正蹲在地基旁,用铅笔在图纸上圈点,草帽沿的汗水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外贸公司的证件还在慢悠悠地走流程,像这个夏天午后的蝉鸣,拖沓却执着。
好在赴港探亲的签证终于到手,红色的封皮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林向北的指尖触到口袋里两张船票,浅蓝色的纸质带着海风吹过的微潮。
他转过身时,晨光正斜斜地落在杨慧美发梢,把那截白皙的脖颈染成暖融融的蜜色。
“慧美,”他声音里裹着笑意,像揉碎了的阳光,“高考后的约定,该兑现了。”见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又添了句,“你家里人……真放心你跟我跑这一趟?”
杨慧美猛地抬头,脸颊腾地烧起来,连耳尖都泛着粉。她攥着衣角往后缩了半步,声
音细得像蚊蚋,偏又带着点不服气的娇憨:“我妈……我妈说啊,巴不得我早点被你‘拐’走呢。我还没来得及把你的计划说全,她就首点头,说‘去吧去吧’。”
话说到后半段,她倒坦然起来,睫毛忽闪着瞥向他,眼里的光比窗台上那盆茉莉开得还亮。
林向北望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口袋里的船票仿佛也浸了点甜意。
清晨的码头己经聚了不少人,蓝白相间的客轮在海面上轻轻摇晃,咸腥的海风卷着汽笛声掠过人群。
杨慧美攥着手里的港澳通行证,照片上的姑娘眉眼弯弯,还带着未脱的青涩。过关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低头核对证件,
钢笔在表格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的渡轮正鸣着笛缓缓离岸,将珠海的晨曦抛在身后。
船行在伶仃洋上,海水从浑浊的黄渐变成透亮的蓝。杨慧美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香港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林立的高楼像插在海里的玻璃盒子,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靠岸时,尖沙咀的钟楼正敲响十点的钟声,穿着西装的行人步履匆匆,粤语夹杂着英语的交谈声扑面而来,空气里飘着咖啡和香水的味道,和珠海的咸鱼腥味截然不同。
从中环码头出来,沿着皇后大道走,骑楼式的建筑旁立着流光溢彩的商厦,穿着旗袍的老太太和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林向北牵着杨慧美的手走进一家茶餐厅,冰奶茶的甜香混着西多士的黄油味漫过来,
侍应生操着流利的粤语问“食咩啊”,玻璃窗外,双层巴士正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们在中西区找了家临窗的酒店,拉开窗帘就能看见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对岸的高楼亮起连成一片的灯火,像打翻了的珠宝盒,天星小轮拖着橘黄色的光带在水面上缓缓移动。
杨慧美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金色的河流,忽然转头对林向北说:“你看,这里的夜晚,连风都是忙的。”
林向北笑着递过一杯温水,远处的霓虹灯在他眼里映出细碎的光斑。
找到那家临窗的酒店时,暮色己经漫过维多利亚港。林向北看着杨慧美往沙发上一坐就不想动,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
眼尾眉梢还带着未褪的雀跃,先前赶路的疲惫忽然就散了。他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鬓角,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带着海风的清冽和一路的悸动。
“高考后答应我的事,”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笑意,“该兑现了。”
杨慧美猛地低下头,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指尖绞着裙角轻轻点了点,算是默认。
林向北心头一热,顺势将她打横抱起,她轻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走进浴室时,水汽渐渐漫上来,模糊了玻璃上的光影,那些早己心照不宣的靠近,像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
。。。
杨慧美伏在林向北肩头,先前的羞怯像被温水浸过的棉絮,渐渐松软下来。
她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指尖划过他后背温热的肌肤,声音带着刚褪去的微颤,像浸在水里的羽毛:“向北,你真好。”
她顿了顿,脸颊贴着他的锁骨,吐息温软:“没有……没有像书里写的那样莽撞。”
林向北低头,吻落在她发顶,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掌心抚过她光滑的后背,
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自己的女人,不疼着护着,难道要去磋磨?”他笑了笑,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柔意,“要是那样,还算什么喜欢。”
窗外的霓虹透过纱帘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杨慧美把脸埋得更深些,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异乡的夜晚,因为身边这个人,变得格外安稳。
水汽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把那些未曾说尽的温柔,都藏进了这无声的相拥里。
。。。。。
香江中环,晨光刚漫过皇后像广场的铜像,林向北带着杨慧美站在花旗银行门口时,一眼就瞧见了街角的二姐林彩勤。
她穿件熨帖的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个黑色皮包,见了他们便快步走来:“存单和证件,都带齐了。”
三人走进银行,落地窗外是穿梭的双层巴士,冷气裹着咖啡香漫过来。找业务经理时,林彩勤先从皮包拿出存单,证件放在柜台,对西装笔挺的业务员道:“先生,这三百二十万是我弟弟的,今天全转到他新开户头。”
经理递过表格,林向北接过时朝二姐笑了笑:“姐,你坐那边沙发等,这里我来弄就行。”转头又用粤语问经理,“开户和转账可以同时办吗?这些是定期存款,提前取会不会有额外手续费?”
“定期提前支取按活期计息,没有手续费,”经理语速平缓,“您填好表格,我们核对完身份就能操作,大概半小时。”
柜台前,林向北神色沉了沉,对经理道:“麻烦查一下今日的日经指数,是不是在三万一千点附近?”
经理在终端上敲了几下,点头道:“目前31002点,波动不大。”
林向北松了口气,指尖在光滑的柜台上轻轻一点:“还好,赶上了。”他顿了顿,语气定了定,“我想委托两百万港币,做日经指数的看空合约。”
经理抬了抬眉,随即拿出合约样本:“林先生了解合约细则吗?看空需要预判指数下跌,若走势相反,可能有亏损。”
“大致明白,”林向北接过样本,目光扫过条款,“风险我担着,按规矩办就行。”杨慧美在旁拿出计算器,默默核对着保证金比例,笔尖在笔记本上写得飞快,六倍杠杠。
签名字时,林向北的钢笔在纸上洇开墨痕,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刚好落在“香港中环”的地址栏上。
经理把签好的合约递回来,他捏在手里,忽然想起二姐的话,忍不住对杨慧美笑道:“我姐总说我冒失,可这世道,不冒点险哪有机会?”
走出银行时,中环的街面己热闹起来,叮叮车的铃声混着人声漫过来。林向北抬头望了眼高楼间的窄天,把合约塞进公文包:“走,去葵青区。”
林彩勤带着林向北和杨慧美往葵青区去。香江国际港码头的吊臂在晨光里划出沉默的弧线,
货柜车碾过路面的声响混着海风的腥气,比中西区的繁华多了几分粗粝的实在。
茶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李永安正对着窗外的货轮出神,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招手,
脸上的笑像被阳光晒透的橘子:“都妥了。”他把一叠文件推过来,指腹敲了敲其中一页,“葵青区最醒目的那栋写字楼,一百平,一年西万港币,合同在这儿。”
他又抽出另一沓纸,钢笔在桌面上转了个圈:“贸易公司的证件就等你签字,这边办事利索,签完最多三天就能拿齐。”
林向北指尖划过文件上的烫金印章,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意:“确实快。”
他顿了顿,看向杨慧美解释,“这边不管什么业务,只要按规矩缴了手续费,总有人把流程跑得顺顺当当。”
杨慧美正望着窗外穿制服的码头工人,闻言转过头,眼里还带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
林向北声音里添了几分笃定:“你看,这个时代的贸易、金融,绕不开香江。”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既然绕不开,咱们就在这儿多开一家公司。”
茶餐厅的冷气带着甜香漫过来,林向北把刚续满的热茶往李永安面前推了推,目光扫过一旁的二姐杨彩勤,
语气里带着认真的期许:“姐夫,等珠海那边的牌照办下来,生意理顺了,你要不要辞了工,来入股我的贸易公司?”
他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声音里裹着点时代的鼓动:“在工厂拿份死工资,哪有自己下场试试水来得实在?”
杨彩勤正用纸巾擦着杯沿的水渍,闻言抬眼接过话头,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过日子的谨慎:“家里上上下下都指着你姐夫那点薪水,俩孩子正长身体,哪样不要钱?”
她顿了顿,手不自觉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第三个生命,“要是真干起来没奔头,永安能随时回厂里上班,这点能保证,我们就没意见。”
李永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妻子隆起的肚子,又转头望向林向北,眼里有犹豫,也有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林向北爽快答应说:“必须的,没奔头,不用你们说,我也不意思捆绑你们一起饿肚子。呵呵”
林向北闻言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带着坦荡:“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伸手拍了拍李永安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真要是没奔头,不用你们开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拉着你们一起熬。”
茶餐厅的吊扇转得更欢了些,把他话里的轻松吹得满室都是。“饿肚子这种事,我林向北还不至于让自家人摊上。”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气混着笑意漫出来,“放宽心就是。”
杨彩勤下意识又按了按小腹,紧绷的嘴角悄悄松了些,李永安握着杯子的手指也舒展开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像裹着点踏实的希望。
计划落定的那一刻,茶餐厅窗外的阳光正好漫过桌面,把文件上的字迹晒得暖融融的。
写字楼的装修图纸在包里微微隆起,签名时笔尖划过纸面的触感还留在指腹,
林向北转头看杨慧美,见她正对着菜单上的菠萝油出神,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霓虹还亮。
“走了,”他伸手牵住她,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汗,“剩下的交给姐夫,咱们该接着逛了。”
从中环的石板街到铜锣湾的霓虹巷,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又被路灯揉成一团。
杨慧美举着刚买的鱼蛋,竹签上的热气模糊了眉眼,林向北替她拂去嘴角的酱汁,惹得她笑着躲开,帆布鞋踩在骑楼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过唱片行时,喇叭里正放着流行歌曲,杨慧美跟着旋律轻轻晃头,发梢扫过林向北的手腕。
他们在海边的长椅上坐下,看晚归的海鸥掠过水面,杨慧美忽然指着远处的天星小轮说:“你看,它好像在追自己的影子。”
林向北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暮色里的小轮拖着金色的光带,像在水面上写一首未完的诗。他把她往怀里揽了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
那是出发前她偷偷喷的,此刻混着海风的咸,成了独属于这个夏天的味道。
青春像涨潮的海水,漫过脚面时带着微痒的甜。他们踩着星光走过一条又一条街,
说些没头没尾的话,看玻璃橱窗里流转的灯火,偶尔停下来买一支红豆冰,看对方舔到嘴角时哈哈大笑。
那些没说出口的美好,都藏在交握的手心里,藏在相视而笑的眼波里,藏在香江夜晚温柔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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