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9章 血沼残阳
冰冷粘稠的泥浆糊住了口鼻,每一次挣扎着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像钝刀子刮着喉咙。林默趴在泥水里,视野被血污和眩晕切割得支离破碎。阿七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隔着腥臭弥漫的沼泽,如同两根冰冷的钉子,将他死死钉在这片绝望的泥泞里。
“鬼!是鬼啊!!” 一个溃兵崩溃地尖叫起来,扔下手里豁了口的破刀,连滚带爬地就往焦林方向逃。恐惧如同瘟疫,瞬间传染了剩下的几个溃兵。刚才还凶神恶煞要抢宝贝的亡命徒,此刻像是见了瘟神,推搡着、嚎叫着,只想离那丛巨大的黑色蕨类植物远一点。
噗通!又一个溃兵脚下一滑,摔进旁边的泥潭,惊恐地扑腾着,泥水西溅,却不敢呼救,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引来那阴影里死神的注视。
只有那个刀疤脸的溃兵头目,还僵在原地。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恐惧和贪婪在他眼中疯狂拉锯。他死死盯着泥水中那枚闪烁着不祥暗金光芒的碎片,又惊惧地瞥向蕨丛阴影里那双眼睛。那眼神里的凶悍被一种更原始的、对未知死亡的战栗取代了。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贪婪。他猛地一跺脚,溅起一片泥浆,也转身踉跄着冲向焦林边缘,连滚带爬地消失在焦黑的树影里。
腐沼边缘,只剩下林默粗重艰难的喘息,泥浆气泡破裂的噗噗声,以及……那无声的、冰冷的凝视。
阿七动了。
那片巨大的、边缘带着锯齿的黑色蕨叶被完全拨开,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依旧是那身破烂不堪的劲装,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渍,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脚步很慢,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在腐尸堆上行走的幽灵。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沾着泥点和干涸的血块,唯有那双眼睛,空洞,死寂,深不见底,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只剩下纯粹的虚无。他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把短小的匕首,刃口在灰蒙蒙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磨砂般的、吞噬光线的暗哑,刀尖上,一滴粘稠的暗红正缓缓凝聚,坠落,无声地砸进泥里。
他的目标很明确。
不是那些溃兵,也不是林默。他空洞的目光越过泥泞中挣扎的人,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了那枚静静躺在泥水边缘、兀自散发着微弱锋锐金芒的剑匣碎片!
林默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泥浆深处,比刚才面对巨蜥和溃兵时更甚的寒意席卷全身。阿七的状态不对!完完全全的不对!那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眼神!更像是被某种冰冷意志驱动的傀儡!碎片!他的目标也是碎片!
不能让他拿到!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绝望的冰原上猛地炸开!林默不知道阿七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战栗的恐惧。拿到碎片后的阿七,会变成什么?
“阿七!”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破裂,带着浓重的血气,“别碰它!那东西…危险!”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腐沼里回荡,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阿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向林默的方向瞥上一眼。他的全部“意志”,仿佛都系在那枚暗金碎片上。他一步一步,坚定地、沉默地朝着碎片走去。每一步落下,都让林默的心往下沉一分。
林默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右臂死死撑住身下的泥浆,试图把自己从冰冷的泥泞里出。左肩的伤口被狠狠牵扯,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大脑,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额角的冷汗混着泥浆小溪般淌下。他闷哼一声,几乎再次栽倒,牙齿深深咬进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靠着这点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不行!太慢了!根本来不及!
眼看阿七离那碎片只有几步之遥!
林默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身侧——那柄豁了口的破刀!是那个最先逃跑的溃兵扔下的,半截刀身都陷在泥里,只留下一个沾满污泥的刀柄。
没有时间思考!
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本能,林默的右手猛地探出,五指狠狠抠进冰冷的泥浆,抓住了那沾满滑腻污泥的刀柄!入手一片冰凉粘腻,几乎握不住。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把沉重的破刀从泥泞中猛地拔出!
刀很沉,刀身锈迹斑斑,刃口布满豁牙,像一条垂死的铁片。但此刻,它是唯一的武器!
“阿七!停下!” 林默嘶声咆哮,用右臂和腰腹的力量,强行支撑起半个身体,将那把沉重的破刀横在身前,刀尖颤抖着,指向步步逼近的阿七。刀柄的冰冷和滑腻感从掌心传来,左肩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意识,视野边缘己经开始发黑模糊。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和泥浆的土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阿七的脚步,终于停在了距离剑匣碎片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双空洞的眼睛。视线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林默身上。
那目光,让林默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不是阿七的眼神。没有丝毫属于阿七的灵动、警惕、或是属于人的任何情绪波动。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存在在打量一只挡路的蝼蚁。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无法理解的、非人的东西在缓缓流转,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残酷和…好奇?
林默握着破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脱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他感觉不到阿七的“存在”,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未知力量驱动的、披着人皮的深渊!
阿七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抽搐,却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然后,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蓄力!
他的身影骤然在原地变得模糊!
那不是速度带来的残影,更像是……空间本身在他身上发生了轻微的错位和扭曲!下一瞬,那握着暗哑匕首的身影,己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林默的侧面!快得超越了重伤者的反应极限!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林默!
林默甚至来不及转动沉重的刀身!他只能凭着最后一丝战斗的本能,强行扭动腰部,将横在身前的破刀朝着侧面感知到的寒意猛地推去!
铛——!!!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
豁口的破刀刀身,狠狠撞上了阿七刺来的匕首!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攻城锤般沿着刀身狠狠轰入林默的右臂!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骨裂声从右臂传来!
剧痛瞬间淹没了林默!他感觉自己的右臂像是被巨大的铁钳狠狠砸碎了骨头!沉重的破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旋转着砸进几米外的泥浆里,溅起一片污浊!
巨大的冲击力更是让林默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泥泞中!泥浆西溅!左肩的伤口受到猛烈撞击,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眼前彻底一黑,几乎当场昏死过去!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冰冷的泥水。
他躺在泥里,右臂软软地垂着,传来钻心的剧痛,骨头肯定断了。左肩的伤口更是像被撕裂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翻卷的血肉和断裂的骨茬,带来灭顶般的痛楚。视野里一片血红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一击彻底抽空。冰冷的泥浆包裹着身体,像要把他拖入地狱。
完了…彻底完了…
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视野的余光却瞥见,阿七在击飞他之后,并未立刻上前补刀。那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依旧停留在原地,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专注,死死盯着他喷溅在泥水里的那滩暗红鲜血!
那滩血,在冰冷的泥浆中晕染开,如同盛开在死亡沼泽中的一朵妖异红花。
阿七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不是人声,更像是什么生锈的金属部件在摩擦,又像是野兽压抑的低鸣。他那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那流转的、非人的东西,似乎……亮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死亡更恐怖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默的心脏!
阿七的目光,缓缓地从泥水中的血泊移开,重新落回到林默身上。这一次,那空洞的眼底,似乎多了一丝…难以理解的…渴求?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抬了起来。那暗哑的刀尖,不再指向林默的要害,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诡异仪式感般,指向了林默左肩那处血肉模糊、暴露着森白骨茬的恐怖伤口!
林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他明白了!阿七,或者说是占据着阿七躯壳的那个东西,它想要……他的血?!
“不……” 林默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是恐惧到了极致的嘶鸣。他拖着断臂,用唯一还能动的腿,拼命地蹬着身下冰冷的泥浆,试图向后挪动,远离那个步步逼近的、如同从噩梦中走出的怪物!
阿七动了。他不再使用那鬼魅般的速度,而是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泥泞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泥浆粘腻的声响上,如同敲打在林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手中的匕首微微调整着角度,那暗哑的刀尖,始终精准地锁定着林默左肩伤口深处那的、染血的骨茬!一种冰冷的、带着研究意味的专注,弥漫在他空洞的脸上。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带着令人作呕的诡异!
就在那暗哑的匕首尖端即将触碰到翻卷血肉的瞬间——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泥沼中所有的声响,甚至压过了林默心脏狂跳的声音!整个腐沼的泥浆表面,都在这嗡鸣声中,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涟漪!
阿七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他那空洞死寂、仿佛凝固万年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离开了林默和他那可怖的伤口,带着一丝……疑惑?转向了嗡鸣传来的方向——正是那枚静静躺在泥水边缘的剑匣碎片!
只见那枚巴掌大小、边缘犬牙交错的暗金碎片,此刻正疯狂地闪烁着!那原本微弱断续的金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刺目、急促!碎片表面的古老暗红纹路如同活了过来,在暗金的底色下急速流转、明灭!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凶戾、带着一种仿佛被彻底激怒的冰冷锋锐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以碎片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
轰——!!!
一股无形的、却沉重如同山岳般的巨大斥力,毫无征兆地凭空降临!如同一个透明的、充满弹性的巨大气泡,以剑匣碎片为核心,猛地向外膨胀、炸开!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碎片最近的阿七!
他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瞬间弓起,发出一声沉闷的、非人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那股恐怖的斥力狠狠向后掀飞出去!人在空中,那空洞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砰!!
阿七的身体重重撞在几米外一株焦黑粗壮的朽木树干上!那朽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阿七的身体顺着树干滑落,在树根下厚厚的灰烬和腐叶里,一动不动。他手中的暗哑匕首也脱手飞出,斜斜地插在不远处的泥地上。
紧接着,距离稍远的林默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余波!
那股斥力虽然主要针对阿七,但扩散开的余波依旧如同无形的浪潮狠狠拍在他的身上!他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这股力量再次狠狠推了出去,在泥泞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断臂和肩伤更是痛得他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嗡鸣声渐渐平息。
剑匣碎片上刺目的金光也缓缓收敛,重新变回那种微弱却刺骨的暗金光芒,只是表面流转的暗红纹路似乎更加清晰了几分,散发着一种余怒未消的冰冷凶戾。碎片静静地躺在泥水中,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发从未发生。
腐沼,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泥浆表面细微的涟漪还在缓缓扩散。
林默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铁锈的味道。断臂的剧痛和肩伤撕裂般的痛楚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几米外树根下一动不动的阿七,又看向泥水中那枚散发着不祥金芒的碎片,心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
刚才……那是什么力量?那碎片……它自己……在反抗?
就在这时——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和茫然的呻吟,突然从那株焦黑的朽木下传来!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树根下厚厚的灰烬里,阿七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身体,开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蠕动。他挣扎着,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依旧是泥污和血渍,苍白得可怕。但那双眼睛……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空洞、死寂、如同深井般的虚无……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灵魂都吸进去的茫然和极度的痛苦。阿七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仿佛两个不同的灵魂在躯壳内疯狂地撕扯、搏斗。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额角青筋暴起,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忍受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折磨。汗水混合着泥浆,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滑落。
最终,那茫然而痛苦的眼神深处,属于“阿七”本身的、属于“人”的意志,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起来,如同在浓雾中挣扎着点亮的风灯。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上,带着一种陌生而惊惧的审视。然后,缓缓移动,扫过西周狼藉血腥的泥沼——巨大的无头蜥尸、溃兵的尸体、被鲜血染红的泥浆……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几米外,趴在泥水里、浑身浴血、断臂重伤、正用一种混合着惊疑、恐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的林默。
当看清林默此刻的惨状,尤其是左肩上那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时,阿七的眼神猛地一颤!
那眼神中的茫然和痛苦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如同被滚油浇灌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林…林……”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干涩破裂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悔恨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他死死地盯着林默肩上的伤口,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右手——那只刚才握着匕首,差点刺入林默伤口的手!
“我…我做了什么……” 阿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巨大的惊骇和混乱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入沾满污泥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呜咽。身体蜷缩在树根下的灰烬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比林默身上更可怕的酷刑。
林默看着几米外陷入巨大痛苦和混乱的阿七,心中百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对那诡异碎片的恐惧、对阿七状态的担忧、以及身体各处传来的灭顶剧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彻底撕碎。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艰难地从痛苦蜷缩的阿七身上移开,再次投向泥水中那枚安静下来的暗金碎片。
那碎片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静静地躺在污秽里,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发只是幻觉。
但林默知道,不是。
这片腐沼,这片死亡之地,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人,在冰冷的泥泞和浓重的血腥中,各自舔舐着身体和灵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残阳如血,艰难地穿透焦林上方浓重的铅云,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投射下来,给这片死寂的腐沼涂抹上了一层更加绝望而凄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