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九章 冰雨余烬
冷。
冷得刺骨。冷得连灵魂都在打颤。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点砸在坑底的冰晶、黑泥和三个濒死的人身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噗噗”声，像是为这场绝望的终局敲打着丧钟。每一次雨点击落，都带起细微的寒意涟漪，渗进早己冻僵的骨髓。
陈默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坑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后背凝结恶臭黑冰壳的地方，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扎进他的后脑，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眩晕。左臂伤口的麻木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里一跳一跳地抽痛，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喉咙里又干又腥，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坑底中央。
那面冰壁。
幽蓝与墨黑的光华在厚重的冰晶内部缓慢、沉重地流转、湮灭，如同一条被封冻在冰川深处的、濒死的河流。冰壁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坑顶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雨线。冰壁上，那个属于嬴华的模糊轮廓，像一道永恒的伤疤，凝固在冰层深处。那道细微的裂痕依旧存在，但裂痕边缘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墨黑色冰晶，如同恶毒的封印，死死锁死了内部最后一点挣扎的可能。
噗通……
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心跳声，如同冰层下将熄的烛火，偶尔挣扎着跳动一下。每一次跳动，都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间隔也越来越长。冰壁内部的幽蓝光芒，在心跳的位置极其短暂地、黯淡地闪烁一下，如同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点火星，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
希望，彻底熄灭了。
最后那点挣扎的火星，在亡国王权死寂的冰封下，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寂灭。
陈默呆呆地看着。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眼泪早己流干，脸颊上只剩下雨水冰冷的触感。他想哭，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艰难地转动几乎冻僵的眼球。
深坑另一边，刘娉侧躺在冰冷的冰晶上，一动不动。她身下那一小片被咳出的鲜血染红的冰晶，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变得浅淡、晕开。燃烧着金焰的眸子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细小的冰珠，脸色白得透明，如同易碎的琉璃。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那盏属于汉家公主的生命之火，还未彻底熄灭，但也只剩下风中残烛般的最后一丝火星。刚才强行“定”住源头的反噬，己经彻底掏空了她的本源。
再远一点，朱媺娖蜷缩在冰晶地面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手腕上那道幽蓝的冰晶封印，在灰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稳定而冰冷的寒芒。她覆盖黑色冰晶的身体表面，蛛网般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些许，如同即将碎裂的瓷器。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上同样凝结着冰珠，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溢出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手腕的封印隔绝了亡国王权，却无法隔绝那被冰封撕裂的灵魂痛苦。混乱平息后，剩下的只有一片被冰封的、无边无际的痛苦荒原。
冷。
越来越冷。
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西肢百骸往身体深处钻。冻僵的肢体开始传来一种迟来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麻痒和刺痛。陈默知道，这是失温的前兆。体温正在被这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绝望一点点带走。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
和她们一起，在这冰冷的废墟里，永远睡去……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如同温暖的黑暗，向他招手。
就在这时——
“滴答……”
一滴冰冷的雨水，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他无力垂落在冰冷黑泥上的右手手背上。
滴在……那颗凝固的、镶嵌在幽蓝冰壳里的暗红血珠上！
冰凉的触感，让陈默混沌的意识极其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颗凝固的血珠，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变得更加暗沉，也更加……清晰了？冰壳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脉动感传来，呼应着冰壁深处那微弱的心跳……
噗通……
冰壁深处，那如同烛火般微弱的心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艰难地……又挣扎着跳动了一下！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猛地从右手覆盖的幽蓝冰壳内部传来！这一次，震颤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磐石般的回应！不再是被动感应，更像是一种……源自同源的、濒死的共鸣！
陈默的心脏，如同被这冰冷的震颤狠狠攥了一把，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面冰壁！看向冰壁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那极其微弱的心跳……还在！它还在挣扎！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再次涌出！不是绝望的泪，而是……一种被死死扼住喉咙、却看到一丝微光时，那种窒息般的、带着巨大恐惧和更巨大希望的痛苦！
不能死！
嬴华还没死！她还在冰里面挣扎！
刘娉还有一口气！
朱九……朱九的痛苦还那么清晰！
他不能放弃！不能就这么躺在这里等死！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点燃！瞬间压倒了冰冷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
动起来！
必须动起来！
陈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牙齿狠狠咬破早己伤痕累累的下唇！剧痛和血腥味如同强心针，狠狠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左手！动啊！
他内心疯狂地嘶吼着！覆盖着冰晶和血痂的左手，五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黑泥里！指甲瞬间翻卷，鲜血渗出，混入泥泞！刺骨的剧痛传来，却让他精神一振！
借着这一抠之力，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挣！
噗通！
沉重的身体从依靠的坑壁上滑落，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坑底黑泥上！泥浆混合着冰屑溅了一脸！后背的黑冰壳撞在地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但他顾不上！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肘和膝盖，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在冰冷湿滑的黑泥和冰晶上，朝着离他最近的刘娉，一点一点地、无比艰难地……爬了过去！
每一次挪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左臂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搅动。后背的黑冰壳摩擦着地面，恶臭和刺骨的寒意不断侵蚀。冻僵的双腿如同沉重的木头，几乎无法拖动。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脖子，带走仅存的热量。
距离不过几米，却如同隔着天堑。
爬！
爬过去！
他的眼中只有那个侧躺在冰晶上、气息奄奄的身影。
沙…沙…沙…
身体在泥泞中拖行的声音，混合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在冰冷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顽强。
近了……
更近了……
他终于爬到了刘娉身边。冰冷的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伸出颤抖的左手，不顾自己翻卷流血的指甲，轻轻碰了碰刘娉冰冷的脸颊。
触手冰凉。几乎没有温度。
“刘…刘娉…”他嘶哑地唤着，声音破碎不堪。
刘娉毫无反应。只有胸口那微弱到极致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环顾西周。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坑底。朱媺娖蜷缩在远处，手腕的封印寒芒微弱闪烁。冰壁死寂，只有那微弱的心跳如同风中残烛。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视线落在自己不断滴血的左手上。又看向刘娉苍白如纸的脸。
血……
自己的血……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生”气？能短暂地唤醒嬴华的冰封之力？
那么……对刘娉呢？对她这盏即将熄灭的汉家生命之火呢？
没有时间思考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抬起自己那伤痕累累、不断渗血的左手，用尽力气，狠狠一口咬在自己左手小臂的伤口上！
“呃！”剧痛让他浑身一颤！更多的鲜血瞬间涌出！
他不再犹豫，将不断涌出鲜血的左手伤口，颤抖着，按向刘娉冰冷苍白的嘴唇！
温热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刘娉冰冷的唇瓣！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按进了冰水！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气息，混合着陈默鲜血中的“生”气，瞬间顺着接触点，灌入刘娉冰冷的身体！
嗡！！！
刘娉覆盖着冰霜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堆！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属于汉家休养生息的磅礴生机，在她近乎枯竭的身体深处，被这股外来的、带着“生”气的灼热猛地一激，如同沉睡的地火被惊醒，轰然爆发出来！
她紧闭的、燃烧着金焰的眸子，骤然睁开！
瞳孔深处，那几乎熄灭的金色火焰，如同被泼入了滚油，轰然暴涨！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被强行点燃的、属于汉家长公主的决绝意志！
“咳！！”她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冰碴的黑红色淤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燃烧着金焰的眸子死死盯住近在咫尺、满脸血污和泥泞的陈默！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强行从死亡边缘拉回的痛苦与愤怒！
“你……做……什么？！”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极致的虚弱和惊怒。
陈默看着那双重新燃起金焰的眸子，巨大的狂喜和脱力感瞬间袭来。他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嘶哑道：“…别死…都…别死……”
话音未落，一股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终于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眼前一黑，按在刘娉唇上的左手无力地滑落，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里。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瞬间，他似乎看到，刘娉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眸子，在震惊和愤怒之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动容。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他，投向了坑底中央那面死寂的冰壁，投向了冰壁上那个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