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史册如刀,九妹心殇
客厅里的混响曲还在继续。吸尘器如同被激怒的铁兽,在嬴华蛮力的压制下发出不甘的轰鸣,地毯被犁出一道道狂野的痕迹。阳台推拉门敞着,刘娉沉静的背影立在晨光微熹中,她正一丝不苟地将最后一片枯叶叠放在花盆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祭祀的玉帛。李媛的脚步声在楼上衣帽间隐约传来,伴随着她娇脆又挑剔的点评:“此色……尚可,然此等粗麻,焉能着身?”——显然,她对陈默衣柜的“改造”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陈默瘫坐在餐桌旁,面前的外卖袋子散发出最后一点温吞的香气,他却毫无胃口。耳朵里灌满了吸尘器的咆哮、楼上偶尔传来的布料摩擦声,还有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的警报——那是银行卡余额的哀鸣。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角。那里堆着几本刚从快递箱里拆出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新书。一本装帧简约、封面印着紫禁城剪影的书脊吸引了他——《明史十讲》。
他随手拿了起来,纯粹是想用点什么转移一下濒临崩溃的注意力。指尖划过光滑的封面,他心不在焉地翻开,目光随意地落在目录页上,手指下意识地滑动着寻找某个熟悉的章节标题……
“砰!”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吸尘器噪音淹没的门轴转动声。
陈默抬起头。
客房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一个极其单薄、安静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人影。
她穿着素净的浅青色袄裙,样式比刘娉的曲裾更简约,比李媛的襦裙更内敛,衣料是细软的棉麻,洗得有些发白,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绣着几道极其雅致的缠枝莲暗纹。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着,没有任何多余饰物。脸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下巴尖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她看起来年纪最小,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此刻,她正怯生生地扶着门框,微微探出半个身子,像一只受惊后刚从巢穴里探头的小鸟。
她的眼神,是陈默从未见过的。那里面没有嬴华的悍勇,没有刘娉的沉静,也没有李媛的骄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像积满了秋雨的深潭,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和惊惶。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客厅里的混乱,目光扫过轰鸣的吸尘器,扫过阳台上的刘娉,最后,带着一丝茫然和无措,落在了陈默身上。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眼神……太脆弱了。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甚至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和无害的笑容:“你醒了?饿不饿?有吃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外卖袋子。
女孩——朱九,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到,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扶着门框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她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地、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警惕,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陈默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工作电话!一个催稿的紧急通知!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一边对朱九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一边接起电话,语速飞快地应承着:“对对,稿子…马上改!半小时!不,二十分钟后发您!”
情急之下,他随手把那本刚翻开的《明史十讲》往桌上一放,封面朝下,书页正好摊开在他刚才随意翻到的地方——那是他潜意识里想找的,关于明末的篇章。
他匆匆起身,一边对着电话点头哈腰,一边快步走向书房,准备去抢修那该死的稿子。完全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刹那,那个安静得如同影子般的女孩,那双深潭般的忧郁眼眸,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倏地抬起,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那本摊开的书上!
书页摊开处,一个无比刺眼、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的年号,瞬间灼伤了她的视网膜:
**崇祯十七年**!
朱九的身体猛地一晃!扶着门框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软软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茫然、惊骇、难以置信……如同破碎的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像是踩在云端,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餐桌边。每一步都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又沉重得仿佛拖着千钧镣铐。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又充满恐惧的颤抖,死死地黏在那摊开的书页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如同被冻僵的蝶翼,带着剧烈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过那冰冷的、印刷工整的黑色铅字。
指尖下的文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三月十九日,流贼李自成陷京师……帝……崩于万岁山……”
“万岁山……” 朱九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个熟悉到刻骨的名字。煤山!是煤山!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纤细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指尖继续向下滑动,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帝……手刃……长平公主……断左臂……未几……薨……”
“长平公主……断左臂……”
“断左臂……”
“断……”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朱九的颅腔内炸开!所有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眼前的一切——轰鸣的吸尘器,阳台上的背影,桌上的外卖——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变成一片扭曲旋转的、无声的黑白漩涡!
她的手指死死抠住书页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纸张里,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书页在她眼前疯狂地跳动、模糊、重影!那些冰冷的铅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狰狞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城破了……父皇……母后……阿九的手……”
一个破碎的、嘶哑的、带着浓重官话腔调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又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呜咽,极其轻微地从她颤抖的唇缝里逸出。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都……没了?……我……死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是彻彻底底的、被碾碎的空洞和绝望!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荒芜!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刚打完电话、一脸疲惫从书房走出来的陈默,仿佛他是带来这末日审判的使者!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是朱九手中一首无意识攥着的、陈默放在桌边的一个黄铜书镇!那沉重的金属块从她完全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地板上!沉闷的巨响如同丧钟敲响,瞬间盖过了吸尘器的轰鸣!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客厅里,嬴华猛地关掉了吸尘器,愕然转头!
阳台上,刘娉手中的枯叶簌簌飘落!
楼上,李媛的点评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餐桌旁——
那个单薄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正摇摇欲坠。她看着陈默,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无声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地、无声地砸落在摊开的、冰冷刺骨的书页上,晕开一片片绝望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