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炮口,像三只沉默的巨兽,无声地张开了嘴。
它们对准的,是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坟墓。
李云龙压低了身体,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豹子。
他没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低又狠。
“第一步!”
“放!”
命令一下,早就准备好的几个战士猛地一甩手臂。
他们手里是特制的牛皮投石索,专门用来投掷那些“铁皮罐头”。
夜空中,响起几声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呜呜”声。
七八个“窒息弹”,划过几十米的距离,像几块不起眼的石头,悄无声息地落向张家堡炮楼。
有的砸在墙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有的则精准地,从那些黑洞洞的射击孔和观察口里,掉了进去。
然后,就没了动静。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只有炮楼顶上那盏探照灯,还在尽职尽责地扫着光柱。
“就这?”一个新兵蛋子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张大彪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闭嘴!等着!”
李云龙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望远镜。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
两秒。
十秒。
炮楼里,依然静悄悄的。
李云龙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骂了一句,难道老赵这玩意儿失灵了?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一声突兀的、剧烈的咳嗽,猛地从炮楼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尖锐,痛苦。
紧接着,就像点燃了一串鞭炮。
第二声,第三声……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日语的惊恐叫骂,从炮楼的每一个孔洞里喷涌而出!
“咳咳!什么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睁不开了!”
“空气……有毒!”
“水!快拿水来!”
炮楼里彻底乱了套。
枪支撞在墙壁上的“哐当”声,人摔倒在地的闷响,还有那种被掐住脖子一样的、绝望的干呕声,混成一团。
探照灯的光柱,在空中疯狂地乱晃了几下,像一只无头苍蝇,最后“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独立团的阵地上,一片死寂。
所有战士都听着那从不远处传来的、地狱般的声音,一个个头皮发麻。
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但光是听着这声音,就能想象出那座坚固的堡垒里,正上演着何等恐怖的一幕。
没有枪声,没有爆炸。
只有一群活生生的人,在无形的毒气里,像被捞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窒息。
张大彪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他打过无数恶仗,见过各种死法,被子弹打穿的,被炮弹炸碎的。
可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团长……”他凑到李云龙身边,声音有点发干,“政委这玩意儿……太他娘的邪乎了。”
李云龙没有回答。
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个鬼子兵挣扎着把机枪架在射击孔上,似乎想朝外面扫射。
可他刚一探头,就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丢下机枪,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向后仰倒,再也没了动静。
“差不多了。”
李云龙放下望远镜,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知道,里面的鬼子,就算没死绝,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那座坚固的炮楼,现在成了一个灌满了毒药的铁棺材。
他猛地站首了身体,扯开嗓子,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第二步!”
“‘没良心炮’,给老子准备!”
“装填‘火龙弹’!”
早己待命的技术员和炮组,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抬过来三个用油布包裹的、更加古怪的炮弹。
那炮弹,像个大号的铁皮水壶,屁股后面还带着简易的尾翼。
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三枚“火龙弹”,从那短粗的炮口里,塞了进去。
然后,在炮管尾部,塞进标准的发射药包。
一切准备就绪。
三门丑陋的“没良心炮”,调整好最后的角度,炮口微微上扬,像三只仰天长啸的土狗。
李云龙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团火。
那是属于猎人的,看到猎物掉入陷阱后,即将收网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挥下了手臂。
“开炮!”
“给老子,送这帮狗娘养的上西天!”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的,像是有人拿巨锤砸在了棉被垛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地面微微一震。
三门“没良-心炮”的炮身猛地向后一坐,炮口喷出三股浓烈的黑烟。
三枚黑乎乎的“火龙弹”,像三个被巨人踢出去的铁南瓜,晃晃悠悠地飞上了天。
它们飞得不快,甚至有些笨拙。
在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三道清晰可见的、歪歪扭扭的抛物线。
所有人都仰着头,屏住呼吸,看着那三颗代表着死亡的流星,飞向它们的目标。
“啪叽!”
第一枚“火龙弹”,准确地砸在了炮楼的顶盖上。
它没有爆炸。
只是像一个装满了稀泥的瓦罐,应声碎裂。
一股黑乎乎的、粘稠得像沥青一样的液体,瞬间泼洒开来,糊满了整个炮楼顶部。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分别砸在了炮楼的中部和底层。
更多的粘稠液体,顺着坚固的墙体,像黑色的眼泪一样,流淌下来。
整个炮楼,像被泼满了黏糊糊的糖浆。
独立团的阵地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一个战士没忍住,问了句:“咋还是不炸?”
他话音未落。
“呼——!!!!”
一股橘红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炮楼的顶部,猛地蹿了起来!
那不是爆炸。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烈的燃烧!
那些粘稠的液体,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魔鬼的灵魂,自己就着了!
熊熊的烈火,像一条被唤醒的火龙,瞬间就将整座炮楼,从上到下,完全吞噬!
“轰——”
火焰的温度是如此之高,炮楼内部残存的空气被急剧加热,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
坚固的石头,在烈焰的舔舐下,被烧得通红,然后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用来加固的木桩,瞬间就变成了焦炭。
整座张家堡炮楼,在短短十几秒内,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冲天而起的火炬!
那火,是橘红色的,粘稠的,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它附着在墙体上,任凭里面的东西如何挣扎,都无法扑灭。
它像猪油一样,往下滴落,把炮楼周围的土地都点燃了。
整个夜空,都被这恐怖的火光,映成了一片诡异的血红色。
一股灼热的气浪,隔着一百多米,狠狠地拍在战士们的脸上。
阵地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又如同地狱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惨叫声。
一个都没有。
因为里面的日伪军,要么早就被毒气夺去了性命,要么就在这超过一千度的高温中,瞬间化为了灰烬。
这己经不是战斗了。
这是焚化。
李云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嘴里叼着的烟袋锅,不知什么时候己经掉在了地上。
他脸上的肌肉,在火光的映照下,不停地抽搐着。
过了许久,他才像找回了自己的魂儿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门还冒着滚滚热气的“没良心炮”前。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下那根短粗的钢管,又被烫得赶紧缩了回来。
“他娘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他娘的……还是打仗吗?”
张大彪也走了过来,他看着那座正在融化的火焰山,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兴奋,有震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团长,”他咂了咂嘴,“这仗打的……真没劲。”
他说的没劲,不是说不痛快。
而是太痛快了,痛快得不像话,痛快得让他这个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以往要用一个连的伤亡都未必能拿下的硬骨头,现在,不到十分钟,连根毛都没伤到,就给烧成了一堆焦炭。
李云龙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猛地一转身,脸上再也抑制不住,露出了一个狂野的、狰狞的笑容。
他一把搂住张大彪的脖子,力气大得差点把对方勒过去。
“没劲?”
他指着那冲天的火光,眼睛亮得吓人。
“老子就喜欢这种没劲的打法!”
他放开张大彪,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围着那三门“没良心炮”来回打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好东西!好东西啊!”
他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像是对着空气说话,又像是在跟远在后方的赵北对话。
“老赵!你他娘的这是把化学加物理,全给玩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由衷的,发自肺腑的赞叹和感慨。
“你这是要把小鬼子往绝路上逼啊!”
“连口气都不给他们喘!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
他顿了顿,咧开大嘴,笑得像一头刚刚饱餐了一顿的恶狼,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不过……老子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