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的临时指挥部里,胜利的酒气还没散尽。
李云龙一脚踩在弹药箱上,唾沫横飞地比划着,正讲到他如何一刀劈翻一个鬼子军官。
“你们是没瞅见!那孙子的血,噗地一下,窜起老高!”
“痛快!他娘的,这仗打得,比洞房花烛夜还痛快!”
张大彪和一众营连长们围着篝火,哈哈大笑,气氛热烈得能把山洞顶给掀了。
只有赵北,一个人蹲在角落,默不作声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
他的面前,还是那两块金属片。
一块是己方土地雷炸出来的,粗糙得像块烂铁。
另一块,是从鬼子手榴弹上剥下来的,光滑,冰冷。
“老赵!”李云龙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大步走了过来。
“仗都打完了,你还琢磨个啥?来,喝酒!这次缴获的清酒,味儿正!”
赵北没有接酒碗。
他抬起头,火光映在他平静的眸子里。
“老李,这次反扫荡,我们的陷阱够阴,但不够狠。”
这话一出,山洞里的笑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赵北。
李云龙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不够狠?咱们全歼了鬼子一个大队,打残了一个旅团!这还不够狠?”
“那怎么样才算狠?非得把筱冢义男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赵北捡起那块粗糙的铸铁弹片。
“我们的土地雷,一颗下去,运气好炸死一个,炸伤两三个。”
“鬼子的手榴弹,一颗丢进人群,能炸倒一片。”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头上。
“我们靠的是计谋,是把鬼子吓破了胆。”
“可要是他们不害怕了呢?”
“要是他们下次来,把铁王八开到我们脑门上呢?”
“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宝贝,连给人家挠痒痒都不配。”
李云龙不说话了。
他抓了抓后脑勺,把酒碗重重地墩在桌上,那股子兴奋劲,瞬间消散了大半。
在场的,都是带兵打仗的老油子。
谁都明白,赵北说的,是实话。
是那种扒光了所有伪装,血淋淋的实话。
“政委说得对。”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兵工厂厂长老黄,搓着一双满是黑油的手,走了过来。
他身上那股子铁锈和硝烟混合的味道,让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挪了挪。
“不是我们不想造好的,是实在没那个条件。”
老黄一脸的苦相,像吃了二斤黄连。
“要造威力大的炸药,得有硝酸、硫酸。那玩意儿金贵,咱们上哪儿弄去?”
“炼钢的焦炭不够,炉子温度上不去,炼出来的钢,杂质多得跟筛子似的,做炮管都怕炸了膛。”
“咱们现在,就是拿命在填技术的坑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整个山洞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
胜利的喜悦,被残酷的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
李云龙烦躁地抓起烟袋锅,却发现烟叶早就没了。
“他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谁。
赵北站起身。
他走到众人中间,环视了一圈。
“我知道难。”
“所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看着老黄,又看了看李云龙。
“这次反扫荡,我们缴获了不少东西,上级也给了嘉奖。”
“但我跟旅长申请了,所有的物资奖励,我们都不要。”
“我们换成贡献点。”
李云龙猛地抬起头:“贡献点?老赵,你疯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子弹打?有那工夫,换几百条枪,几万发子弹,不香吗?”
“枪和子弹,打完就没了。”
赵北的声音很平静。
“可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就能生出更多的枪,更多的子弹。”
李云龙愣住了,他没听懂。
赵北没再解释。
他只是把手伸进自己随身的挎包里。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赵北从那个看起来空荡荡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卷……不,是一大摞厚厚的图纸。
那图纸,是蓝色的。
上面用白色的线条,画满了各种他们看不懂的、精细到极致的图形和符号。
“这……这是啥?”
李云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凑过去,闻了闻,一股子油墨的清香。
“老赵,你他娘的从哪儿掏出这么多洋玩意儿的?”
赵北没理他。
他将图纸在地上摊开,对老黄招了招手。
“老黄,你过来看看。”
兵工厂厂长老黄,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不敢去触碰那些干净得不像话的图纸。
“天……天哪……”
老黄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是……合成氨……接触法制酸……这……这是化工厂啊!”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赵北,眼神里全是惊恐和狂热。
“政委!这东西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己经不是凡人能拥有的东西了。
这图纸上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流程,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简首就是神仙画出来的!
赵北又抽出另一卷图纸。
“还有这个。”
老黄颤抖着接过去,展开一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
“无缝钢管……热穿孔轧制工艺……”
他喃喃自语,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和脸上的油污混在一起,冲出两道沟壑。
“完了……我这辈子白活了……”
“有了这两样东西……别说炮管,咱们连重机枪的枪管都能自己造了!要多少有多少!”
李云龙彻底懵了。
他看看哭得像个孩子的老黄,又看看一脸平静的赵北,最后看看地上那些天书一样的图纸。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老赵,这……这玩意儿……”
“一个朋友给的。”赵北淡淡地打断了他,“别问来路。”
他扶起激动得快要瘫倒的老黄。
“从明天起,兵工厂所有生产任务,全部暂停。”
“我给你再调两个连的人手,你只有一个任务。”
他指着地上的图纸,声音斩钉截铁。
“把这两样东西,给我造出来!”
“代号‘铁砧’,即刻启动!”
老黄猛地擦了一把眼泪,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是!保证完成任务!”
他像抱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图纸一寸一寸地卷好,紧紧地抱在怀里,转身就往外跑,仿佛慢一步,这宝贝就会飞走一样。
山洞里,只剩下李云龙和一群面面相觑的干部。
李云龙看着赵北,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赵北,好像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他李云龙还在琢磨着怎么多缴获几条枪,怎么在白刃战里多捅死几个鬼子。
可赵北,己经在琢磨着怎么自己造枪,自己造炮了。
不。
甚至不是造枪造炮那么简单。
他是在凭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造出一个能下金蛋的母鸡!
一股寒意,从李云龙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眼前这个文弱的书生,感到了一丝……恐惧。
这不是战场上那种对猛将的敬畏。
而是一种,对未知的,对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的,本能的恐惧。
……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后方根据地,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建设氛围中。
在后山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里,“铁砧”兵工厂开始了脱胎换骨的改造。
赵北亲自坐镇,每天只睡三西个小时。
在他的规划下,化工车间和钢管车间的地基被挖开。
从各处搜集来的砖石、木料、甚至是缴获的铁轨,都被源源不断地运了进去。
李云龙去看过一次。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下面那个热火朝天的工地,完全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工人们在砌一些奇形怪状的炉子。
技术员们拿着图纸,在地上画着他看不懂的线。
整个工地,不像是在建厂房,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他叼着烟袋,沉默地看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赵北要的,根本不是打赢一场两场战斗。
他要打造的,不只是一支能打仗的部队。
而是一个能自己造血,自己升级,能够和鬼子那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硬碰硬的……怪物。
一个星期后。
李云龙正在团部跟张大彪下棋,悔棋悔得正凶。
老黄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满身泥土,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两只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个两百瓦的灯泡。
他手里,还捧着两个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政委!团长!”
老黄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了调,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成了!成了!”
他冲到桌前,一把将棋盘扫到地上,然后把那两个油布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按照您的图纸,我们试制出了两种新玩意儿!”
“您和团长,要不要……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