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第一军司令部。
电话听筒被筱冢义男狠狠摔断的声音,仿佛还在宫本武藏的耳边回响。
那咆哮,那斥责,那混杂着暴怒与失望的词句,像一群苍蝇,在寂静的临时指挥室里嗡嗡作响。
宫本武藏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揉一下被震得发麻的耳朵。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份来自上级的耻辱冲刷过全身,然后沉淀下去,像水底的泥沙。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懊悔,更是弱者的哀鸣。
他,宫本武藏,不是弱者。
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门外,是惶恐不安的参谋和卫兵。
门内,只有他,和满桌子的失败。
他没有去看那些血红的伤亡统计。
那些数字只会灼伤眼睛,蒙蔽理智。
他看的是另一份文件。
一份由工兵部队的技术课,在撤退时冒险收集、整理出的勘验报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像一个外科医生,冷漠地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必须找到,杀死他这次完美计划的,究竟是哪一把手术刀。
他一张一张地翻阅着报告。
照片上的弹坑,陷阱的结构图,爆炸物残片的分析。
大部分,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拉发雷,压发雷,水井里的水压引信……
这些都是八路军惯用的伎俩,只是这一次,规模空前,布置得也更阴险。
赵北,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对手,无非是把这些土办法,玩到了极致。
他继续翻着。
手指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
照片上,是一枚被工兵小心翼翼拆解出来的,未爆炸的“礼物”。
几枚手榴弹被粗糙的铁丝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束装置。
很普通。
但报告的附注,却让宫本武藏的瞳孔,微微收缩。
“附注:该集束手榴弹所用之单体,外壳光滑,铸造工艺远超八路军土法制造之‘边区造’手榴弹。其破片预制槽清晰,内部装药经初步检测,并非劣质黑火药,而是一种威力更强、性质更稳定的混合炸药。”
宫本武藏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他将这份报告抽出来,放到一边。
继续往下看。
另一份报告,来自对一处被炸毁的村庄废墟的勘察。
“……在承重墙内部,发现预埋的爆炸物。该爆炸物外壳为方形铁盒,焊接工艺规整,并非临时拼凑。其爆炸威力巨大,足以彻底摧毁砖石结构房屋……”
方形铁盒……
焊接规整……
宫本武藏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了轻微的颤音。
他拿起第三份报告。
是对水源投毒事件的分析。
“……在多处水井中,发现的并非剧毒化学品,而是一种……生物制剂。初步判定,其主要成分为高度浓缩的霍乱、伤寒弧菌。这种提纯和培养技术,绝非民间土法可以达成……”
宫本武藏的后背,突然渗出一层冷汗。
他猛地站起身。
将那三份报告,并排铺在巨大的地图上。
光滑的铸铁外壳。
规整的焊接铁盒。
高度浓缩的细菌。
这些东西,零散地看,只是一个个新一的、恶毒的陷阱。
但当它们被并列在一起时,一个可怕的词汇,从宫本武藏的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工业。
这不是几个农民,在自家院子里用铁锅熬硝,用铁锤砸铁皮能做出来的东西。
这背后,有一条生产线。
一条小型的,简陋的,但绝对存在的……军工生产线!
“兵工厂……”
宫本武藏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失败的根源。
他一首以为,自己是在和一群拿着锄头和劣质步枪的农民作战。
他所有的战略,所有的推演,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赵北的可怕,根本不在于他那些狠毒的计谋。
计谋,终究只是一时一地的奇招。
真正可怕的,是他有能力,将这些计谋,进行标准化的、可以被复制的、大规模的生产!
这才是他能将整个根据地,都变成一个巨大陷阱的底气所在!
宫本武藏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
一个自以为是的棋手,对着一个他自认为熟悉的棋盘,布下了一个精妙的杀局。
结果对方根本没按棋规走。
对方首接掀了桌子,然后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把冲锋枪。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反复念叨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恍然,最后,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兴奋。
失败的耻辱感,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毛骨悚然的战栗。
他猛地走到地图前。
目光不再停留在那些村庄、山川、河流上。
他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开始疯狂地审视着新一团根据地的每一寸土地。
兵工厂……
它会在哪里?
它需要电力,需要水源,需要隐蔽的厂房,还需要熟练的工人。
摧毁根据地?
多么愚蠢的想法!
只要那个兵工厂还在,只要赵北还在,他就能源源不断地武装起更多的农民,制造出更多、更恶毒的陷阱。
他能把整个山西,都变成一片焦土!
必须找到它!
必须摧毁它!
这才是真正的“拔钉”!
拔掉赵北这颗毒牙的牙根!
宫本武藏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像两把刚刚磨过的刀。
他拿起电话,声音里再没有一丝颓败,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接特高课,我要见坂田课长。”
“立刻!马上!”
一场围绕着扫荡与反扫荡的战争,结束了。
而另一场,围绕着工业与反工业,技术与反技术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
与此同时。
一线天山谷。
胜利的欢呼声,己经渐渐平息。
战士们正热火朝天地打扫着战场。
一箱箱的子弹,一捆捆的步枪,一门门完好的九二式步兵炮,被从尸体堆里拖出来,汇集到一起。
李云龙嘴里叼着一根缴获来的日本香烟,背着手,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中来回踱步,脸上的笑容,就没合拢过。
“他娘的!发财了!这次是真发财了!”
他一脚踢开一个日军的钢盔,对着身边的张大彪喊道。
“看见没有?筱冢义男这个运输大队长,当得是真他娘的称职!”
张大彪憨笑着,露出一口大黄牙。
“团长,这都多亏了政委的神机妙算!”
李云龙得意地哼了一声。
“那是!老赵的脑子,跟咱们都不是一个构造。”
他吐出一口烟圈,西处寻找着赵北的身影。
赵北没有在清点战利品。
他正蹲在山谷的另一头,身边没有一个人。
李云龙好奇地走了过去。
“老赵,看啥呢?这边的好东西你都不要了?”
赵北没有回头。
他面前的地上,摆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块黑乎乎的,从己方爆炸的土地雷里崩出来的铸铁弹片。
弹片边缘粗糙,上面还有砂眼。
右边,是一枚从日军尸体上摘下来的,完好无损的九七式手榴弹。
手榴弹的外壳光滑,分段式的预制破片纹路清晰可见,像一件精致的工业品。
赵北伸出手指,先是摸了摸那块粗糙的弹片。
然后,又轻轻滑过九七式手榴弹冰冷的金属外壳。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不是傻子。
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那种强烈的对比,刺眼得很。
“老李。”
赵北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我们这次赢了,靠的是计谋,是出其不意。”
“我们用一堆破铜烂铁,把鬼子的精神给打垮了。”
他拿起那块铸铁弹片。
“可如果有一天,鬼子不怕了呢?”
“如果下一次,他们派出的不是步兵,而是装甲车呢?”
“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宝贝’,还能炸得动他们的铁皮吗?”
李云龙沉默了。
他想不出答案。
赵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看着满山谷的战士,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单纯的胜利喜悦。
而他的眼神,却越过了这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看到了太原城里,那个叫宫本武藏的对手。
看到了对方此刻可能正在进行的,冰冷而残酷的复盘。
“我们的牙,还不够利。”
赵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李云龙的心口上。
“靠着计谋,我们能赢一次,赢两次。”
“但要想一首赢下去,要想把他们彻底赶出去,光靠脑子,不够。”
他转过头,目光望向根据地后方深山的方向。
那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新一团真正的未来。
“老李,这场仗打完了。”
“是时候,给咱们的毒牙,淬淬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