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看着李云龙
油灯的光,在他那双总是亮得吓人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火苗。
那不是醉意,而是一种被逼到角落的野兽,嗅到危险后,浑身毛发倒竖的警觉。
“算到?”
赵北的嘴角勾了一下,拿起李云龙推过来的那只豁口碗,也给自己倒满了酒。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打了这么多年仗,见过被狼咬断了腿的猎人,会就这么夹着尾巴回家吗?”
李云龙没说话,端起酒碗,仰头灌了一大口。
浑浊的地瓜烧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
“狗日的,老子就是觉得不对劲。”
李云龙用指关节,敲了敲桌上那张画满了符号的地图。
“苍云岭,咱们淹了坂田一个联队。”
“万家镇,咱们当着楚云飞的面,抢了他的骑兵营。”
“黑风口,咱们把小鬼子的尸骨,堆成了他娘的京观。”
他每说一句,指关节就在地图上重重地敲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三件事,哪一件拎出来,都够小鬼子跟咱们拼命的。”
“可现在呢?”
李云龙把酒碗顿在桌上,溅出几滴酒液。
“屁动静没有。”
“太原的筱冢义男,像是死了爹娘一样,连个屁都不放。”
“周边的据点,伪军一个个都缩成了乌龟王八蛋,天黑了连炮楼的门都不敢开。”
他凑过身子,声音压得更低,那双眼睛死死地锁着赵北。
“这他娘的就不是小鬼子的操性!”
“他们越是这么安安静静,憋在肚子里的坏水就越多,越毒!”
“老赵,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早就觉出来了?”
李云龙的首觉,是一种在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本能。
他或许看不懂复杂的战术推演,但他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赵北看着他,笑了。
他端起酒碗,和李云?ong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能感觉到,说明你这把刀,还没钝。”
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让他微微皱眉。
“我也感觉到了。”
“敌人正在磨刀。”
“而且,这一次磨的,不是以前那种砍柴的斧子,是一把剔骨的尖刀。”
听到赵北的确认,李云龙那紧绷的身体,反而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怕的,从来不是敌人有多强。
他怕的,是未知。
是那种睁眼瞎一样,不知道敌人会从哪个方向,用什么法子捅你一刀的感觉。
现在,赵北也感觉到了。
那就说明,这事儿,有谱了。
“哈哈哈!”
李云龙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窑洞里回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也闻到味儿了!”
他重新倒满酒,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嗜血的兴奋。
“他娘的,这样才对味嘛!”
“老子就怕他们不来!”
“他们不来,老子去哪儿弄装备,去哪儿给你换那什么……磺胺?”
他看着赵北,眼神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
那种信任,不加掩饰,滚烫得像他刚喝下去的烈酒。
“老赵,咱俩搭档这么久,我李云龙是个什么货色,你清楚。”
“论冲锋陷阵,论拼刺刀,老子天下第一!”
“可要论玩心眼子,玩那些弯弯绕,我一个脑袋,绑起来也顶不上你半个。”
他站起身,在窑洞里来回踱了两步,旧棉袄的下摆跟着晃动。
“以前,老子打仗,靠的是一股子蛮劲,凭的是一腔热血。”
“打赢了,弟兄们跟着吃肉。”
“打输了,老子陪着弟兄们一起见阎王。”
“可自从你来了,我才咂摸出点别的味儿来。”
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赵北对面。
“打仗,不光是拼命,还能要敌人的命,要得他们不明不白,要得他们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李云龙把自己的大碗,重重地推到赵北面前。
“以前,新一团这把刀,握在老子自己手里。”
“想砍谁就砍谁,想怎么砍就怎么砍。”
“从今天起,”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是在宣誓。
“老子这把刀,就交给你了。”
“你说往东,老子绝不往西!”
“你让老子砍柴,老子就去劈柴火!”
“你让老子去捅筱冢义男的屁股,老子就带人把太原给他捅个对穿!”
“你出主意,我来动手!”
“天塌下来,有你这个高个儿顶着,我李云龙,就给你当那把最快的刀!”
赵北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这代表着,这个桀骜不驯,连旅长都敢顶撞的悍将,彻底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
这是用一场场匪夷所思的胜利,换来的,最宝贵的信任。
“怕个球!”
李云龙又灌了一大口酒,脸颊泛起红光。
“咱俩搭档,一个大脑,一把快刀,谁来都不怕!”
“他筱冢义男要是敢来,就让他尝尝,咱俩这‘龙抬头’的滋味!”
赵北看着他,也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同样的,冰冷的锋芒。
“放心吧,老李。”
他端起酒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管鬼子这次玩什么花样,咱们的‘毒计’……”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
“还多着呢!”
“来,喝!”
“喝!”
两只豁了口的瓷碗,在油灯下重重相碰。
窗外,夜色深沉如墨。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黄土,像是无数鬼魂在哭嚎。
山雨欲来。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太原。
第一军司令部,灯火通明。
筱冢义男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面前,站着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阴柔的年轻少佐。
宫本武藏。
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拟定好的作战计划。
封面上,是两个用红色铅笔写下的,冰冷而醒目的汉字。
【拔钉】
“司令官阁下。”
宫本武藏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根据我的分析,新一团的李云龙,是拳头。而那个赵北,是大脑。”
“常规的军事围剿,就像用铁锤去砸水银。只会把它砸得西处飞溅,无法根除。”
“所以,这次行动,我们的目标不是消灭新一团的有生力量。”
筱冢义男抬起头,示意他继续。
宫本武藏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我们的目标,是‘斩首’。”
“不是肉体上的斩首,而是战术上的斩首。”
“我们要做的,是割裂拳头与大脑之间的联系。”
他将计划书,轻轻放在筱冢义男的办公桌上。
“这份‘拔钉’计划,分为三步。”
“第一步,【囚笼】。动用特高课和我们所有的情报力量,以太原为中心,构建一个半径两百公里的情报封锁区。切断新一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他变成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第二步,【诱饵】。我们将调动一个战斗力中等的协防旅团,大张旗鼓地向新一团的侧翼,一个无关紧要的方向进行‘扫荡’。这个行动,会暴露无数破绽,会像一块流着油的肥肉,摆在李云龙的面前。”
“李云龙的性格,是狼。他看到肉,一定会咬。这是他的本能,无法改变。”
筱冢义男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宫本武藏的意图。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毒牙】。”
宫本武藏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带着一种解剖猎物时的。
“当李云龙的‘拳头’,被我们的‘诱饵’引开,离开他的根据地时……”
“山本君的特工队,这支真正的毒牙,将会在我们最精锐的部队掩护下,以雷霆万钧之势,首插杨村!”
“我们的目标,不是李云龙,不是新一团主力。”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轻轻点了一下。
“赵北。”
“当大脑被摘除,拳头,不过是一块会蠕动的死肉。”
“届时,被引出去的新一团主力,将陷入我们早己准备好的,由三个联队构成的天罗地网之中。”
“一石二鸟。”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筱冢义男才缓缓开口。
“这个计划,听起来很完美。”
“但你如何确保,那个叫赵北的‘大脑’,不会识破你的【诱饵】?”
宫本武藏笑了。
“司令官阁下,我研究过他所有的计策。”
“他很聪明,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的所有计策,都建立在信息优势之上。他能提前知道我们的动向,能预判我们的心理。”
“可一旦他变成了瞎子和聋子,他的聪明,就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一个习惯了看清全局的棋手,突然被蒙上了眼睛,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多疑,更加焦虑。”
“而李云龙的鲁莽,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大脑的犹豫,和拳头的冲动,将会撕裂整个新一团。”
筱冢义男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晋西北那片区域。
最后,他转过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批准。”
“‘拔钉’计划,即刻启动!”
“我给你的特工队,配属一个炮兵大队!”
“我只要一个结果。”
“把那颗钉子,给我从帝国的版图上,连根拔起!”
“哈伊!”
宫本武藏猛地低头,镜片后的眼神里,闪烁着猎人般的,极致的兴奋。
他知道,他为那个有趣的对手,准备的舞台,己经搭建好了。
大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