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
赵北站在根据地后方的山坡上,脚下是松软的黄土。
冬日的太阳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像一块洗褪了色的圆盘。
山坡下,整个杨村像一口烧开了的水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训练场上,战士们光着膀子,哈着白气,刺杀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张大彪扯着嗓子,唾沫星子飞得老远,纠正着新兵的动作。
不远处的几孔新窑洞,烟囱里冒出带着奇怪味道的青烟。
那是肥皂作坊和简易的兵工作坊。
战士们扛着木头,抬着石头,喊着号子,正在扩建新的营房。
识字班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生命力。
一切都在生长。
野蛮,粗糙,却又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劲头。
新一团,这支刚刚从覆灭边缘爬回来的部队,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长出筋骨和血肉。
可赵北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那股从太原方向传来的,被窥探的冰冷感,并没有随着时间消散。
它像一根看不见的冰锥,扎在他的后心上。
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这感觉,在他穿越过来之后,从未有过。
苍云岭被包围时,是绝望。
面对李云龙的质疑时,是压力。
但现在,这种感觉不同。
那是一种纯粹的,针对他个人的,来自同类的恶意。
仿佛在世界的另一端,有另一个棋手,己经摆好了棋盘,将一枚黑色的棋子,对准了他。
“政委!”
张大彪满头大汗地跑上山坡,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你瞅瞅!你瞅瞅咱这光景!”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兴奋地指着山下的景象。
“训练有模有样,作坊冒着热烟,战士们吃得饱,穿得暖,晚上还能学几个字!”
“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张大彪的脸上,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和满足。
“咱们接连干了几个大胜仗,现在晋西北这块地界,小鬼子跟伪军,听见咱们新一团的名号都得腿肚子转筋!”
“我看,他们短时间内是不敢再来找咱们麻烦了!”
他的话,代表了全团上下的普遍心态。
胜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乐观。
甚至,是一丝松懈。
赵北的目光从山下收回,落在了张大彪那张兴奋的脸上。
“大彪。”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觉得,狮子在扑杀兔子之前,会先大吼一声吗?”
张大彪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政委,你这话是啥意思?”
“没什么意思。”
赵北转过身,开始往山下走。
“你去传我的几个命令。”
“第一,从今天起,根据地外围的明哨暗哨,数量增加一倍。巡逻路线,每西个小时更换一次,不设规律。”
张大彪的眉头皱了起来。
“增加一倍?政委,咱们人手本来就紧张……”
赵北没有停下脚步。
“第二,通知后勤处,把所有缴获的药品、弹药、粮食,除了日常消耗,其余的全部分类打包,装箱。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张大彪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这……这是要干啥?咱们刚安顿下来啊!”
赵北走到山坡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解释,只有命令。
“第三,让各营营长,亲自带着连排长,把紧急撤退的三条路线,全部重新走一遍。特别是那条最难走的山路,必须确保每个人都烂熟于心。”
一连串的命令,让张大彪彻底懵了。
这些命令,每一条都透着一股紧张和不安。
跟根据地里热火朝天的气氛,格格不入。
“政委!”张大彪追了上来,“是不是出啥事了?旅部来电报了?还是咱们的侦察兵发现了鬼子的动向?”
“没有。”赵北回答得干脆。
“那您这是……”
“你觉得,我们把坂田联队淹了,把鬼子筑成了京观,日本人会就这么算了?”
赵北反问。
“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只会用十倍、百倍的力量报复回来。”
“上一次,他们派来的是坂田那样的蠢货。”
“下一次呢?”
赵北的目光,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
“下一次来的,会是一条更聪明,更毒的蛇。”
张大彪不说话了。
他虽然想不通,但他从赵北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他见识过政委的手段。
能让政委都如此警惕的敌人,那该有多可怕?
“我明白了!”
张大彪猛地一个立正,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
“我马上去办!”
看着张大彪跑远的背影,赵北走进了指挥部。
指挥部里,墙上挂着那张巨大的晋西北地图。
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那是敌我双方的态势图。
赵北站在这张地图前,站了很久。
他的意识,沉入了系统空间。
那块幽蓝色的面板上,【敌后威望】系统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称号:魔鬼政委】
【威望效果(被动):与宿主指挥的部队交战时,敌军(尤其伪军)士气受到初始压制。有5%的几率,在战斗中出现单体或小规模的士气崩溃事件。】
这个系统,是一把双刃剑。
它能震慑敌人,同样也会激起敌人最疯狂的仇恨。
“京观”,彻底打破了这场战争某种不成文的底线。
它带来的,绝不仅仅是胜利和缴获。
更是来自敌人最高层,最彻底的,不死不休的敌意。
赵北伸出手,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他不知道敌人会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敌人会用什么方式来。
但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太原的方向,悄然张开。
而他,和整个新一团,就是网中央的猎物。
……
夜,深了。
杨村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只有偶尔几声犬吠。
战士们大多己经睡下,鼾声此起彼伏。
指挥部的窑洞里,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还在跳动。
赵北坐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图上勾画着什么。
他面前,摆着几张白纸。
纸上,写满了各种推演的方案。
【诱敌深入,中心开花?】
【不行,敌人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常规的伏击圈对他们无效。】
【坚壁清野,化整为零?】
【可以,但代价太大,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就全毁了。】
【利用楚云飞?】
【风险过高,楚云飞是盟友,不是棋子,这条线不能轻易动用。】
一个个方案被写下,又被一个个划掉。
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拳手,能感觉到对手的杀气,却不知道对方会从哪个角度出拳。
窑洞的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了。
一股酒气混着寒风,涌了进来。
李云龙提着一瓶地瓜烧,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他没穿军装,就穿着一件旧棉袄,敞着怀,胸口的黑毛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图纸,又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赵北。
“一个人在这儿琢磨啥呢?”
李云龙一屁股坐在赵北对面,将酒瓶子“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他又从怀里摸出两个豁了口的瓷碗。
“大半夜的不睡觉,是不是也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拧开瓶盖,给两个碗都倒满了酒,酒液浑浊,气味刺鼻。
赵北抬起头,看着他。
李云龙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那不是醉意,而是一种野兽般的警觉。
“你也感觉到了?”赵北问。
“废话!”
李云龙端起碗,一口就闷了半碗。
辛辣的酒液让他长长地哈出一口气。
“我李云龙在阎王爷那儿挂了好几次号了,啥味儿没闻过?”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这空气里,有股子味儿。”
“不是硝烟味,也不是死人味。”
“是那种暴风雨来之前,蚂蚁搬家,泥鳅出洞的味儿。”
他把酒碗重重地顿在桌上。
“鬼子那边,太静了。”
“静得瘆人。”
“按他娘的小鬼子的操性,吃了这么大的亏,早就该哇哇叫着扑上来了。”
“可现在,屁动静没有。连伪军都老实得跟孙子似的。”
李云龙凑过头,压低了声音。
“老赵,你跟我说句实话。”
“你今天让张大彪干的那些事,又是加岗哨,又是准备转移的……”
他死死地盯着赵北的眼睛。
“你是不是算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