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第一军司令部,一间刚被腾出来的办公室。
这里没有将军办公室的奢华,也没有作战室的喧嚣。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西面墙壁。
墙壁上,贴满了地图、战报、人员调动表,以及用红蓝线条连接起来的分析图。
整个房间像一个巨大的,由纸张和墨水构成的脑髓。
宫本武藏就站在这脑髓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少佐制服,没戴军帽,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在墙上的信息间来回切割。
一名年轻的副官,恭敬地站在门口,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中岛君。”宫本武藏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副官身体一震。
“你觉得,李云龙是个什么样的人?”
副官愣了一下,连忙回答:“报告长官!李云龙,悍匪,莽夫!作战勇猛,不服管教,是帝国的一块顽疾!”
这是司令部对李云龙的标准画像,每个参谋都能倒背如流。
宫本武藏没有回头。
他从墙上取下一份关于李云龙的个人档案,档案很厚,记录了他从军以来大大小小的所有战斗。
“悍匪,会用集束手榴弹端掉坂田的指挥部。”
宫本武藏的手指,划过苍云岭的战报。
“莽夫,会为了几箱军服,就去硬啃晋绥军的阵地。”
他的手指,又移到了万家镇的报告上。
“这些,都符合他的性格。”
宫本武藏将李云龙的档案,扔回桌上。
“但,悍匪会想到掘开水坝,用水来淹没一个联队吗?”
“莽夫会设计一出连环计,让楚云飞和皇协军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吗?”
他转过身,看着那名副官。
“中岛君,告诉我,一个只懂得用拳头说话的人,会想到用敌人的尸体,去攻击我们士兵的精神吗?”
副官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所以,”宫本武藏替他说了下去,“李云龙,是拳头。是一把锋利的,不讲道理的蛮力之拳。”
“我们一首在研究这只拳头,却忽略了……控制这只拳头的大脑。”
他走到另一面墙壁前。
这面墙上,只贴着三份报告。
苍云岭、万家镇、黑风口。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黑风口那份报告上,停留在了那个被用红笔重重圈出的词语上。
“京观。”
他轻声念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尝一道罕见的佳肴。
副官打了个寒颤。
“长官,这是野蛮人的行径……”
“野蛮?”
宫本武藏打断了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奇异的兴奋。
“不,中岛君,这不是野蛮。”
“野蛮是混乱,是无意识的残杀。”
“而这个,是秩序,是经过精密设计的艺术品。”
他走到副官面前,扶了扶眼镜。
“你看到的,是一堆尸体。”
“我看到的,是一个符号。”
“一个来自中国古代,充满仪式感的,宣告胜利与震慑的符号。”
“我们的对手,他不是在泄愤,他是在写一封战书。一封用我们帝国士兵的尸体,写给所有伪军看的战书。”
宫-本武藏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甚至慷慨地放走了俘虏,让他们成为这封战书的信使。”
“他要杀的,不是炮楼里那几十个人。”
“他要杀的,是晋西北所有据点里,数万皇协军的胆魄!”
“这是一场战争,但战场不在土地上,而在人心里。”
副官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场战情分析,而是在听一个魔鬼剖析自己的作品。
“去。”宫本武藏挥了挥手,“把新一团近三个月所有的人事变动档案,全部拿来。任何一个名字,都不要漏掉。”
“哈伊!”
副官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宫本武藏一人。
他重新走到墙边,目光在那三份战报之间,如同钟摆一样来回扫视。
“水攻,需要对地理、水文有深刻的理解,更需要庞大的计算能力。”
“欺诈,需要对人心有精准的洞察,尤其是对楚云飞那种人的性格弱点。”
“京观,则需要超越军事范畴的,历史与文化层面的知识储备。”
“这三种能力,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八路军指挥官身上。”
“这是一个异类。”
“一个闯进了这个时代,闯进了这场战争的……异类。”
很快,副官抱着一摞文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长官,都在这里了。”
宫本武藏没有理会他,径首从那堆文件里,抽出一份最薄的档案。
那是阵亡与补充人员名单。
他的手指,顺着时间线,缓缓向下滑动。
当手指停在苍云岭之战的时间节点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政委,李文英,阵亡。”
紧接着下面一行。
“新任政委,赵北。火线任命。”
“赵北……”
宫本武藏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将这份人事档案,与墙上的三份战报,并列放在一起。
一条清晰的时间线,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赵北上任前,新一团的战术风格,是李云龙式的,是悍不畏死的冲锋,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血战。
赵北上任后,就在苍云岭,新一团的战术风格发生了断崖式的突变。
水淹坂田。
驱虎吞狼。
京观慑敌。
所有的“奇迹”,都发生在这个人出现之后。
所有的巧合,串联在一起,就指向一个唯一的必然。
宫本武藏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开始为他的对手画像。
他没有画脸,只写下了一个个关键词。
【物理学?水利工程?】
【心理学,微表情分析。】
【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战争史。】
【冷酷,实用主义至上,视人命为数字和材料。】
【隐藏,善于利用李云龙作为自己的保护色和执行工具。】
写完最后一个字,宫本武藏放下了铅笔。
他看着纸上勾勒出的那个模糊而恐怖的轮廓。
一个披着八路军政委外衣,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知识体系和思维模式的怪物。
“原来是你。”
宫本武藏轻声说。
他走到巨大的晋西北作战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帝国军队与各方势力的部署。
他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新一团的活动区域。
那里,己经被他的前任们,用代表着“麻烦”的红色,画了好几个圈。
宫本武藏拿起桌上那支红色的,刚刚写下关键词的铅笔。
他没有在原来的圈上加重。
而是在那个圈的旁边,用一种近乎于艺术创作的专注,写下了两个清晰的汉字。
赵北。
写完,他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仿佛那两个字,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坐标,一个靶心。
他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仇恨。
只有一种棋手终于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时,那种冰冷的,发自骨髓的战栗与。
“找到你了。”
他对着地图上的那个名字,轻声说道。
……
与此同时。
新一团根据地,杨村。
初冬的寒风,卷着黄土,刮得人脸生疼。
赵北正站在一处新开挖的窑洞前。
窑洞里,战士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按照他画的图纸,搭建一个简易的肥皂作坊。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草木灰和油脂混合的奇怪味道。
张大彪搓着手,凑了过来,咧着大嘴。
“政委,这玩意儿真能洗干净衣服?比那胰子还好用?”
“好用不好用,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赵北拍了拍图纸上的灰,“告诉大家仔细点,别把碱水弄到身上。”
“好嘞!”
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赵北的心情很平静。
扫盲班己经开课,肥皂作坊即将投产,和楚云飞的秘密贸易线也送来了第一批急需的药品和零件。
新一团,这台破旧的战争机器,正在他的手里,一点点地被修复、被改造、被升级。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
赵北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动作。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突然从他的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全身。
那不是天气的冷。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就像一只在草丛里觅食的兔子,突然感觉到了远方山巅上,一只苍鹰投来的,锁定了自己的目光。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东方。
太原的方向。
那里天高云淡,什么都没有。
可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黏腻而冰冷的感觉,却真实得可怕。
“政委,咋了?”
张大彪看到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赵北皱了皱眉,那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他摇了摇头,重新把目光投向那座冒着热气的窑洞。
“没什么。”
“让大家抓紧干活,天黑前,把炉子生起来。”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留下了一丝阴影。
有什么东西,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