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门帘一放,外面的喧嚣就被隔绝了。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桌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旅长没坐主位。
他拉过一张小马扎,就坐在门口,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他解开领口的风纪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叶,自己卷了一根,点上。
“刺啦——”
火柴的光,照亮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李云龙。
“说吧。”
旅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别跟我扯缴获,也别跟我说捡来的。”
“就你们团那点家当,一夜之间,又是吃肉又是开炮,连看门的哨兵都换上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洋枪。”
他弹了弹烟灰。
“你李云龙,就是把阎老西的兵工厂给端了,也没这么阔气。”
“给我个实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云龙和赵刚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比说了十句话还管用。
李云龙清了清嗓子,往前凑了一步,脸上没了嬉皮笑脸,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郑重。
“旅长,这事儿……说来话长。”
他搓着手,像个犯了错,又想邀功的孩子。
“您是知道的,咱们独立团,穷。穷得叮当响。”
“战士们上战场,五个人分不到三条枪。打仗,全靠拿命去填。”
“我李云龙,做梦都想让弟兄们吃饱饭,换上好家伙。可我没那个本事啊!”
他说着,眼眶竟然有点红了。
“就这么巧,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旅长没说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静静地看着他演。
“有那么一个……海外的爱国华侨组织。”李云龙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神秘。
“人家在南洋发了财,可心还向着咱们祖国。看着咱们被小鬼子欺负,心里头滴血啊!”
“他们有钱,有路子,就想着法儿地支援咱们抗日。”
“这批装备,就是人家……通过秘密渠道,援助给咱们的!”
窑洞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
“呵呵。”
旅长笑了。
那笑声,很冷,像是冬天里铁器碰撞的声音。
“爱国华侨?”
他把烟屁股在地上摁灭,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锥子,扎在李云龙脸上。
“李云龙,你这个故事,编得不错。”
“可你拿我当傻子?”
“全中国的抗日队伍那么多,中央军,晋绥军,哪个不比你独立团名头响?人家凭什么不找他们,偏偏就找上了你这个泥腿子?”
“就凭你李云龙脸大?还是你嗓门高?”
李云龙的脸,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
“旅长,这……”
“旅长。”
赵刚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沉稳,冷静,像一块压舱石,瞬间就稳住了这艘快要被问翻的小船。
“此事千真万确。”
他站起身,表情严肃。
“这个组织,行事极为谨慎。他们不信任国民政府的那些官员,怕援助的物资落到贪官污吏手里。”
“他们选择援助对象,有两个标准。”
旅长眉毛一挑。
“哦?说来听听。”
“第一,是真正打鬼子的部队。”赵刚一字一顿,“第二,是能把援助物资的效用,发挥到最大的部队。”
“我们独立团,虽然穷,可在晋西北这片地界,谁敢说我们不是打鬼子最狠的?”
“我们和他们接触上,纯属机缘巧合。但他们选择持续援助我们,是看到了我们的战斗力,看到了我们把每一颗子弹都用在了刀刃上!”
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旅长眼中的讥讽,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李云龙一看有门儿,赶紧接上了话茬。
“是啊旅长!人家派来的联络员,现在就在咱们团里!”
他一拍大腿,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
“人家可是个有大学问的先生!正经的技术顾问!”
“那炮怎么打,车怎么开,都是人家手把手教的!还给了咱们好几本小册子,那上面画的图,比真家伙还清楚!”
“技术顾问?”旅长咀嚼着这个新词。
“对!”赵刚立刻补充,“这位林顾问,就是该组织派驻我们独立团的常驻代表。一方面,负责评估我们的需求,完成援助物资的交接。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负责对我们的战士,进行新装备的技术培训。”
他指了指桌上那两本己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操作手册》。
“旅长,您是行家。杨村那一炮,您也听见了。一千三百米外,三发炮弹,就把鬼子的炮楼给扬了。这种精度,光靠我们这帮泥腿子,练十年也练不出来。”
“这靠的不是蛮干,是科学。是林顾问教给我们的科学。”
一唱一和。
一个画饼,一个夯土。
一个讲情怀,一个讲逻辑。
李云龙和赵刚,两个人就像排练了无数次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故事,被他们俩硬生生地说出了几分道理。
旅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咚……咚……咚……”
那声音,敲在李云龙和赵刚的心上。
他沉默了很久。
窑洞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李云龙的后背,己经能拧出水来。
他宁可跟旅长顶着干一架,也不想受这份活罪。
终于,旅长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地站起身,在小小的窑洞里,来回踱了两步。
他走到李云龙面前,停下。
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云龙的眼睛,仿佛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去。
“云龙。”
“到!”
“你小子,长进了。”
旅长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光是会打仗了,还会唱戏了。”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
“旅长,我……”
“行了。”旅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转过身,看着赵刚。
“政委,你也不赖。这双簧,唱得有板有眼。”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他只是重新走回门口,掀开了门帘的一角。
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刺得人眼睛发花。
“你们这个故事,漏洞百出。”
旅长的声音,从光亮处传来。
“可有一点,你们说对了。”
“能把炮打成那样,能让你们这群土八路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猛地回过头。
那双眼睛里,闪着一股子锐利的光。
那光里,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对人才的渴望。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
“我倒要见见!”
“是何方神圣,能让你们俩,都合起伙来给老子唱这么一出大戏!”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