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后山，一间被清空的马厩里，塞满了人。
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和粉笔灰的味道。
赵刚拿着一根树枝，指着一块用锅底灰刷黑的木板。
木板上，画着一堆歪歪扭扭的，让人头晕的线条和符号。
“风速每秒加一米，弹着点向西偏移零点三密位！”
“海拔每升高一百米，炮口就要下调零点五密位！”
“都记住了没有？”
马厩里，几十个从全团挑出来的战士，一个个瞪着牛眼，满头大汗。
他们手里捧着那本金贵的《操作手册》，书页都快被他们手心的汗给浸透了。
柱子，现在是重炮连的副连长，他挠着头，脸憋得通红。
“政委，这……这密位是个啥玩意儿？”
“就是……”赵刚也卡壳了，他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一种量角度的东西！你们先别管是啥，先给老子背下来！”
李云龙在马厩外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他听着里面赵刚那费劲的讲课声，和战士们那懵懂的提问声，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
他娘的，这玩意儿比学认字还难！
整整七天了。
这帮小子，连炮口该朝哪边都还没弄明白。
他猛地停下脚步，冲着里面吼了一嗓子。
“都他娘的别背了！”
“读了七天书，也该下场考考了！”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半天后。
杨村炮楼东边，一处不起眼的山坡反斜面。
李云龙趴在草丛里，嘴里叼着根草根，举着个德国造的炮队镜。
镜片里，那座灰白色的炮楼，像一头沉默的野兽，静静地趴在那里。
他旁边，是同样一身泥水的张大彪。
“团长，测出来了。”
张大彪压低了声音，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
“首线距离，一千三百二十米。”
“炮楼高度，十二米。”
“咱们选的这个炮兵阵地，比炮楼的地基，高了大概三十米。”
李云龙放下炮队镜，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好！”
“就这个距离！”
“这个距离，鬼子的九二式重机枪，子弹飞过来就是强弩之末，打不死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揍他，却摸不着咱们的边！”
他转过头，看着张大彪，那眼神，亮得吓人。
“通知下去，天黑之后，把那两个宝贝疙瘩给老子悄悄拉上来！”
“另外，命令全团营连级干部，明天拂晓，都给老子到这儿集合！”
张大彪一愣。
“团长，都叫来？”
“那动静也太大了！不是说要保密吗？”
李云龙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匪气。
“保密？”
“老子就是要让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看！”
“看看咱们独立团，以后这仗，到底该怎么打！”
“这不叫打仗，这叫上课！”
“老子要亲自给他们上一堂公开课！”
第二天，天刚破晓。
山坡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独立团所有的营连级干部，都到齐了。
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前面那片被划为禁区的阵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团长这是要干啥？大清早的把咱们都叫来喝西北风？”
“听说是要打杨村的炮楼。”
“打炮楼？就咱们这点家当，拿头去打？”
“嘘……小声点！你看那是什么！”
人群中，一阵骚动。
两个炮兵班的战士，正吃力地，将两个用油布盖着的大家伙，抬进了一处挖好的炮位。
油布掀开。
两门通体黝黑的，比六十毫米迫击炮粗壮了一大圈的八十二毫米迫击炮，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那黑洞洞的炮口，斜指着天空，像两只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乖乖……这就是团长说的宝贝疙瘩？”
“看着就带劲！”
炮兵阵地上，气氛紧张得像是拉满了的弓弦。
张大彪扯着嗓子，指挥着他的炮兵连。
“一炮！二炮！进入阵地！”
“测距仪！测风仪！都给老子架起来！”
柱子带着几个炮手，手忙脚乱地操作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一个战士拿着个小小的风车似的东西，对着天空。
“报告连长！风速，东南风，每秒两米！”
另一个战士，趴在地上，看着水平仪，紧张地转动着炮座下面的摇柄。
“报告！方向修正完毕！射角三十七度！”
柱子捧着那本《操作手册》，手指头在上面那张密密麻麻的参数表上，来回地划拉，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
“风速……湿度……气压……”
“他娘的，算出来了！”
他抬起头，冲着炮手吼道。
“高低机，再加三个密位！方向机，向左修正两个密位！”
炮手王根生的手，抖得像筛糠。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摇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面那细小的刻度。
山坡上，那些观摩的干部们，看得一头雾水。
“这……这是在干啥？跳大神呢？”
“打个炮，咋还整出这么多名堂？”
就在这时，远处的炮楼，发现了这边的异常。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炮楼顶上的九二式重机枪，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子弹，像一阵冰雹，稀稀拉拉地砸在阵地前方几百米的地方，打起一溜溜的尘土。
“隐蔽！”
几个干部下意识地就想趴下。
“都给老子站首了！”
李云龙的吼声，压过了机枪声。
“慌什么！没吃饭吗！”
“鬼子的子弹，够不着！”
他举着望远镜，看了一眼炮楼，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打吧，叫吧，你叫得越大声，老子就越兴奋！”
他放下望远-镜，看了一眼炮兵阵地。
一切，准备就绪。
赵刚站在他身边，也举着望远镜。
他将亲自担任观测员，为炮兵修正弹着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云龙身上。
整个山坡，安静了下来。
只能听到风声，和战士们沉重的呼吸声。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战前动员。
他只是猛地举起手，然后重重地，朝前一挥！
那动作，像是要劈开这片天地！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开炮——！”
命令，如同一道滚雷，炸响在山坡上。
张大彪猛地一挥令旗。
“一炮！放！”
“二炮！放！”
两个抱着炮弹的炮手，松开了手。
那两颗比人头还大的，黑乎乎的炮弹，顺着光滑的炮管，滑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巨响。
“嗵！”
“嗵！”
两声沉闷的，像是巨人打了个闷嗝一样的声音响起。
两门迫击炮的炮身，猛地向后一坐。
炮口，喷出两团白色的烟雾。
两颗黑色的死神之卵，带着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脱膛而出！
它们在空中，划出两道肉眼可见的，完美的抛物线。
像两把无形的镰刀，朝着一千三百米外，那座死寂的炮楼，狠狠地割了过去！
山坡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云龙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望远镜。
赵刚的手，紧紧地攥着。
张大彪的嘴巴，张得老大。
这一炮，能不能打响？
这一炮，到底能不能砸开这新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