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没有立刻回答。
李云龙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像两团火,就那么首勾勾地盯着他。
屋里,很静。
赵刚转身,走到墙边那块用煤灰刷黑了的木板前。
他捡起一截粉笔头,在那块简陋的“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词。
油料。
维修。
训练。
李云龙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不明白赵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刚转过身,粉笔灰染白了他的指尖。
“团长,你刚才的命令,都对。”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盆凉水,浇在了李云龙那颗刚刚被重炮和卡车烧得滚烫的心上。
“但那是怎么打的问题。”
“咱们现在,有个更大的麻烦。”
“是怎么养。”
李云龙的嘴巴动了动,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刚的手指,点在了第一个词上。
“油料。”
“这五辆车,是铁老虎,可老虎每天都得吃肉。”
“它们的肉,就是油。你算过没有,一辆车,从杨村开到双凤山隘口,一个来回,要喝掉咱们多少油?”
“咱们缴获的那点家底,够这五只老虎,喝上几天?”
李云龙的脸色,变了。
他没算过这个账。
他光想着开车拉炮去砸鬼子的乌龟壳了。
“油喝完了,它们就不是老虎。”赵刚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李云龙心上。
“是五口摆在路边的铁棺材,动都动不了。”
他的手指,缓缓移到了第二个词。
“维修。”
“车轱辘在山路上颠坏了,谁来补?”
“车头里那个叫发动机的铁疙瘩,要是半路冒了黑烟,谁会修?”
赵刚看着李云龙。
“咱们团,连个会修马掌的铁匠,都当成宝贝疙瘩。”
“上哪儿去找一个,会摆弄这洋玩意儿的师傅?”
“总不能坏了就扔了吧?那不是买装备,那是烧大洋!”
李云龙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感觉自己像个刚进城的土财主,揣着一兜金元宝,却不知道城里的米价是多少。
赵刚的手指,最后落在了“训练”两个字上。
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指着桌上那张炮楼的图纸。
“八十二毫米的炮,一炮下去,能把天捅个窟窿。”
“可炮弹打出去,它怎么飞,你知道吗?”
“今天刮东风,炮口要不要往西边挪一点?挪多少?”
“山这边和山那边,一个冷,一个热,炮弹掉下来的点,可能就差出去二里地!”
“这叫弹道学!”
“这玩意儿,不认你李云龙官大官小,也不认你手下的兵勇不勇敢!”
赵刚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李云龙的脑子里。
“算错了,那炮弹,就不是砸在鬼子头上。”
“是砸在咱们自己兄弟的脑袋上!”
轰!
李云龙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股子因为有了新装备而膨胀起来的豪气,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声令下,炮弹呼啸而出,却落在自己冲锋的弟兄们中间,血肉横飞。
那场景,让他浑身发冷。
他打了一辈子仗,流血牺牲,不怕。
可他怕窝囊。
怕因为自己的无知,让弟兄们白白送了命。
窑洞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云龙不说话了,他那张黑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不是来自鬼子的枪炮。
是来自知识。
来自他完全不懂的那些弯弯绕绕。
赵刚看着他,知道他听进去了。
“所以,团长。”
“咱们不能再用土八路的脑子,去指挥一支用洋玩意儿的部队了。”
“咱们得有章法,有体系,得讲科学。”
赵刚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的结论。
“能教咱们这些的,全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
李云龙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住了赵刚。
他己经猜到了。
“林先生。”
赵刚替他说了出来。
“我们必须,正式向他请求援助。”
“不是去买东西,是去请师傅!”
“请他来当咱们独立团的‘技术顾问’!”
“顾问?”李云龙琢磨着这个新词。
“对!”赵刚的声音,斩钉截铁,“让他教咱们的战士怎么算弹道,让他给咱们培养出能修车的技师,让他帮咱们建立一套完整的后勤保障体系!”
“否则,这些宝贝疙瘩,不出半个月,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窑洞里,又安静了下来。
李云龙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许久。
“啪!”
一声巨响。
李云龙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对!”
他猛地站了起来,那声音,震得房梁上的土都往下掉。
“他娘的,说得对!”
他像一头困兽,在窑洞里来回转圈,嘴里不停地骂着。
“老子光想着怎么拿新锄头去刨鬼子家的祖坟,忘了问问人家这锄头该怎么使,坏了该怎么修!”
“猪脑子!真是他娘的猪脑子!”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赵刚的胳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政委!你这个读书人,脑子就是比咱这泥腿子好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赵刚笑了。
这还是李云龙第一次,这么心悦诚服地承认他“脑子好使”。
“走!”
李云龙抓起桌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
“咱们现在就去找林先生!”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匪劲头。
“老子今天就是三顾茅庐,也得把这个师傅给请回来!”
“他要是不答应,老子就搬个铺盖卷,睡在他家门口!”
“我倒要看看,是他脸皮厚,还是我李云龙的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