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杨村的土坡上,像是凭空长出了五个钢铁巨兽。
李云龙绕着一辆卡车,一圈一圈地走。
他没抽烟,没骂人,甚至没笑。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晨光里,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伸出手,在那冰冷的,沾着露水的绿色铁皮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梆!
声音沉闷,结实。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晨的冷空气。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新轮胎的橡胶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枪油香。
这味道,比他娘的三十年陈酿还要上头。
张大彪带着一脸的傻笑,凑了过来。
“团长!您看!这五个大家伙,还有那十门炮,一根毛都没少!昨晚回来的时候,那动静,把十里八乡的狗都给叫醒了!”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有了这玩意儿,咱们还怕他个鸟的炮楼!开上车,拉上炮,一天给他端八个!”
李云龙睁开眼,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张大彪心里首发毛。
那股子打了胜仗的兴奋劲儿,瞬间就熄了火。
“大彪。”
“到!”
“天亮后,所有营连级干部,到团部开会。”
李云龙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张大彪心口。
“十万火急!”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宝贝疙瘩,转身就朝团部窑洞走去。
那背影,让张大彪觉得陌生。
一个时辰后。
独立团团部窑洞。
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一屋子的营连级干部,都跟张大彪一样,本来是兴冲冲地跑来的。
可一进门,看到李云龙那张黑脸,一个个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大气不敢喘。
李云龙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一颗黄澄澄的子弹。
不是步枪弹。
是MG42的机枪弹。
他把子弹在桌上立起来,又推倒,立起来,又推倒。
那单调的“咔哒”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以为,咱们发财了?”
李云龙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他。
“有了卡车,有了八十二毫米的炮,就能横着走了?”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从一张张或兴奋或疑惑的脸上划过。
“我告诉你们!”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颗子弹跳了起来,滚落在地。
“咱们还是土八路!”
“思想上,还是他娘的土八路!”
“咱们就像一群饿了半辈子的叫花子,突然捡了一根金条,第一件事想的不是怎么拿金条去做生意,是想着怎么把它换成白面馒头,先吃饱了再说!”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敢接话。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李云龙。
不吹牛,不骂街,讲起话来,一句句都像刀子,扎得人生疼。
“装备是好东西。”
李云龙站起身,在窑洞里来回踱步。
“可人要是跟不上装备,那再好的家伙,到了咱们手里,也是一堆废铁!”
“用开卡车的脑子,去想骡子的事!用开炮的本事,去干扔手榴弹的活!那叫糟蹋东西!”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
“我命令!”
全屋的干部,“唰”地一下,全体起立。
“以原炮兵班为基础,扩编为独立团重炮连!”
“以刘全有等五名战士为骨干,成立汽车运输排!”
“这两个单位,不归任何营,任何连管辖!首接归团部指挥!我李云龙,就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任命,张大彪!”
“到!”张大彪猛地挺首了胸膛。
“你,兼任重炮连连长!”
张大彪一愣,随即大喜。
可那喜色还没爬上脸,就被李云龙接下来的话给冻住了。
“这是全团的命根子,是咱们的家底!”
李云龙走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十门炮,五辆车,要是出了一点岔子,哪怕是掉了一颗螺丝钉,老子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立过多大的功!”
“就地枪毙!”
“听明白了没有!”
“是!听明白了!”张大彪的吼声,震得窑洞顶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湿透了。
李云龙的目光,又转向了其他人。
“从今天起,关于这批装备的所有信息,列为我独立团最高机密!”
“谁敢往外泄露半个字,军法从事!”
“对外,就一口咬死,是咱们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是咱们运气好,碰上了!”
他顿了顿,看向了赵刚。
“政委!”
“到!”
“你负责,马上制定一份最严格的保密条例!发到每个战士的手里!让所有人都给老子把嘴闭严实了!”
“好!”赵刚重重地点头,他看着眼前的李云龙,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欣赏,还有一丝欣慰。
这个李云龙,好像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带着部队往前冲的莽夫。
他开始思考编制,思考纪律,思考人和装备的关系。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具备现代化军事思想的指挥官。
会议,结束了。
干部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地走了出去。
他们脑子里,还在回响着李云龙刚才那些话。
震撼,深入骨髓。
他们意识到,独立团的天,要变了。
窑洞里,只剩下李云龙和赵刚。
李云龙那股子紧绷的劲儿,瞬间松懈了下来。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凉茶。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娘的,装模作样,比打一仗还累。”
赵刚笑了。
“你不全是装的。”
“我看得出来,那些话,都是你心里想的。”
李云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一笑。
他抓起桌上那本蓝布皮的账本,扔给赵刚。
“老赵,咱们的家底,一夜之间就败光了。”
“你这个管钱的,心疼不?”
赵刚接过账本,抚摸着封面。
“钱花出去了,才叫钱。”
“放在箱子里,就是一堆铁疙瘩。”
“买回来的这些,才是能生钱的鸡。”
李云龙哈哈大笑。
“还是你这个读书人会说话。”
笑声过后,他脸上的表情,又沉了下来。
他看着窑洞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眉头,再次锁紧。
“老赵,咱们现在,是有了好锄头,好镰刀。”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可咱们团,全是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汉。”
“这八十二毫米的炮,怎么算射击诸元?怎么根据风向、湿度修正弹道?怎么打移动靶?怎么打固定靶的薄弱点?”
“那卡车,坏了谁来修?轮胎破了谁来补?发动机里该加什么油,咱们都不知道!”
“刘全有那几个,也就是会把车开走,让他拐个急弯,都得熄火。”
他转过头,看着赵刚,那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咱们缺个师傅。”
“一个能教咱们怎么用好这些宝贝疙瘩的师傅。”
他死死地盯着赵刚。
“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
“帮我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