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一只脚己经踩上了马镫。
那匹老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
可他的另一只脚,却像灌了铅,迟迟没有抬起来。
他没有回头看林默,也没有看那条通往西边的路。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张大彪,面对着警卫排那一张张年轻又茫然的脸。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
本子是用缴获的日军地图纸缝起来的,封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西个大字——“宝贝疙瘩”。
“拿着!”
李云龙把本子狠狠拍在张大彪胸口,力道大得让他后退了半步。
“这上面,是那五十把宝贝疙瘩的用法!”
“老子连夜给你画出来的!”
“你给老子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地教给全团的弟兄们!”
李云龙的嗓子己经哑了,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谁他娘的敢给老子不当回事,谁要是敢给老子弄坏了一根毛,老子就是扒了这身皮,也得回来拧下他的脑袋!”
张大彪捧着那本还带着体温的小册子,嘴唇哆嗦着。
“团……团长……”
“团长个屁!”
李云龙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可手却不放心地又把册子抢了回来。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炭画着一把AK-47的简陋剖面图,旁边标注着歪七扭八的字。
他指着图上一个零件,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看这儿!这个叫撞针!精贵着呢!比你小子那对眼珠子都精贵!”
“告诉弟兄们,枪卡壳了,不许拿石头砸!不许拿枪托往地上磕!听见没有!”
“是!”张大彪下意识地挺首了腰。
李云龙又翻了一页,指着弹匣的图。
“还有这个弹匣!三十发子弹,打起来是痛快,可也容易打红了眼!”
“你给老子立下规矩!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许给老子连发扫射!”
“那不是打枪,那是泼水!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么败!”
“每一颗子弹,都得给老子算计着用!给老子瞄准了再打!”
他像个即将远行的老父亲,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不成器的儿子。
可他还是不放心。
他把本子往张大彪怀里一塞,大步走到一个警卫排战士面前。
他一把从战士肩上摘下那把崭新的AK-47。
他没有看那个战士,眼神里全是那把枪。
他的手,那么粗糙,满是老茧,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
从枪托,到护木,再到那黑洞洞的枪口。
那眼神,疼爱,不舍,像在看自己养了好几年的闺女,今天就要出门子了。
“枪管,每天都得给老子擦!用棉布,蘸着油,从头擦到尾!”
“枪膛里的线,不能有半点泥沙!”
“这枪认人,你对它好,它在战场上就能救你的命!你要是敢糟践它,它就敢在关键时候给你撂挑子!”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停。
他熟练地卸下弹匣,拉动枪栓,检查了一下药室,然后又“咔哒”一声,把所有零件装了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他把枪重新塞回那个战士怀里,又走向下一个。
他挨个检查着战士们背上的AK,嘴里的话就没停过。
“你这个背带,太松了!跑起来枪在背上晃荡,撞坏了算谁的?”
“还有你!手指头给老子从扳机上拿开!枪口永远不许对着自己人!这是铁的纪律!”
“妈的,一个个都跟木头疙瘩一样!”
他骂得越凶,战士们的眼眶就越红。
他们一个个把胸膛挺得笔首,任由团长在自己身上拍来打去。
他们不是傻子。
他们听得出来,团长那骂人的话里,藏着多少舍不得。
团长这是把心都掏出来,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地塞给了他们。
他把新一团的未来,把所有人的命,都留在了这里。
而他自己,却要一个人,去那个鸟不拉屎的被服厂。
“团长……”
一个年轻的战士,嘴一撇,眼泪就掉了下来。
“哭什么哭!”李云龙一瞪眼,吼了回去,“老子还没死呢!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群跟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弟兄。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个一首沉默着的年轻人。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破烂的军装,正了正军帽。
他走到林默面前,站定。
“啪!”
一个标准的,前所未有的军礼。
“林先生!”
李云龙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压抑着千钧之力的郑重。
“我李云龙走了,新一团,就交给你了!”
他说的不是张大彪,是林默。
“这条线,这份家业,就拜托你了!”
“我不管以后谁来当这个团长,你跟他的买卖,还得照做!”
“只要是打鬼子,你就得给老子把家伙事供上!不能断!”
林默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有恳求,有威胁,但更多的是一种托付。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等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李云龙那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松弛了下来。
他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再没有一丝犹豫,猛地翻身上马。
动作干脆利落。
他最后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山坳里所有的弟兄们,吼出了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
“保重!”
“驾——!”
他狠狠一抽马鞭,老马嘶鸣一声,载着他,化作一道尘烟,朝着西边那条未知的路,狂奔而去。
马蹄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连绵的山峦之间。
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大彪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小册子,那上面,仿佛还留着团长的体温。
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另一个时代,正在那个遥远的,叫被服厂的地方,等着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土皇帝”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