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钻进戈壁时,林砚终于看清了祖父笔记里的“赭色世界”。
窗外的沙丘连绵起伏,像被太阳烤焦的波浪,偶尔有几丛骆驼刺从沙里钻出来,茎秆绷得笔首,仿佛稍一碰就会断裂。张教授靠在对面的硬座上打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牛皮笔记本,像是抱着块滚烫的烙铁。
三天前从燕大标本室逃出来后,他们没敢停。陈默的人在胡同口守了整夜,探照灯的光柱把青砖墙上的爬山虎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伸来的手。最后是老郑派来的车接走了他们,司机是个沉默的维吾尔族汉子,只说“往西边走,越远越好”。
“还有两小时到米兰镇。”林砚看着手机上跳动的定位,信号时断时续,像垂死的脉搏。老郑在电话里说,到了米兰镇换越野车,他会在阿尔金山的山口等他们。
张教授突然惊醒,抓着林砚的手腕往笔记本上指。“你看这里,”他指着草图上三角形区域的顶点,“林老标注了海拔——西千二百米,刚好是黑石峰的高度。但这旁边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符号是个圆圈,里面画着三道横线,像水波,又像台阶。林砚的指尖刚触到纸面,袖口的青铜残片突然发烫,第八片残片在布料下微微震动,与笔记本上的符号产生了某种呼应。
“是水位线。”她突然想起祖父讲过的故事,“传说昆仑墟在地下湖底,玄门要等湖水降到第三道线时才会打开。”她翻开自己的考古笔记,里面抄录着《穆天子传》的片段:“赤水之北,有昆仑之丘,其下有渊,深三百仞,水竭则门启。”
张教授的呼吸急促起来:“现在是六月,阿尔金山的融雪期刚过,湖水应该在下降……”
他的话被火车广播打断,女播音员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前方到站,米兰镇。下车的旅客请准备……”
林砚抓起帆布包往车门走,包带己经被磨得发亮。里面的青铜残片、玉佩和砚台被她用棉布层层隔开,却依然能感觉到它们在互相呼应,像三颗同步跳动的心脏。
米兰镇比想象中更小,一条主街从火车站延伸出去,两旁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墙上画着骆驼和胡杨的图案。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刺痛。街口停着辆半旧的越野车,车身上印着“地质勘探”的字样,一个穿军绿色外套的老头靠在车门上抽烟,皱纹里嵌着风沙的颜色。
“小砚?”老头掐灭烟,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我是老郑,郑山河。”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握上来时带着股柴油和阳光的味道。林砚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个狼牙吊坠,吊坠的绳子磨得发亮,与祖父书房里挂着的那条一模一样。
“上车说。”老郑打开后备箱,里面堆着登山绳、氧气瓶和压缩饼干,“启元的人昨天进的山,带了无人机和金属探测器,看样子是想地毯式搜索。”
越野车在戈壁上颠簸时,老郑才说起他和祖父的渊源。他们是七十年代的队友,一起在阿尔金山找过金矿,后来祖父转行考古,他则留在了米兰镇,开了家小小的探险用品店,实则是祖父安在西域的“眼睛”。
“林老半个月前从黑石峰回来,就不对劲。”老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说找到‘守门人’的信物了,还说启元的人不是要考古,是要挖‘钥匙’。”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林砚,“这是他留给你的,说不到万不得己,千万别打开。”
红布里包着个铜制的罗盘,盘面不是常见的八卦,而是刻着与青铜残片相同的符号。指针是块墨绿色的玉石,边缘己经磨损,却依然能灵活转动,始终指着西方。
“这是景帝部落的司南。”林砚摸着盘面的纹路,突然想起玉佩上的蛇形纹,“蛇为地脉,所以指针是玉做的,能感应山脉的走向。”
老郑点点头:“林老说,玄门的坐标不在地图上,在这罗盘里。只有用第八片残片的纹路校准,才能找到准确位置。”他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山脉在夕阳里泛着暗红色,“黑石峰就在那片山后面,还有三十公里。”
越野车在山脚下停住时,天己经擦黑。老郑打开后备箱,开始分发装备:“晚上进山,启元的无人机夜视功能差,不容易被发现。”他给林砚递过件冲锋衣,“这是林老的,他说你穿刚好。”
衣服的袖口绣着个小小的“林”字,针脚有些歪,是祖母在世时的手艺。林砚穿上时,闻到了熟悉的樟脑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青铜锈气息——祖父每次从遗址回来,衣服上都带着这个味道。
“走。”老郑背起最大的登山包,头灯的光柱在乱石滩上扫出条路,“黑石峰的岩石层里有铁矿,金属探测器会失灵,这是我们唯一的优势。”
张教授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笔记本对照地形,时不时停下来在石头上做标记。林砚走在最后,帆布包的重量压得肩膀生疼,可袖口的青铜残片却越来越凉,像有股寒气顺着胳膊往上爬。
“不对劲。”她突然停住,头灯的光打在一块岩石上,“这石头的纹路是人工凿的。”
岩石表面有规则的凹槽,呈螺旋状向上延伸,与第八片残片上的微型地图完全吻合。老郑凑过来摸了摸,指尖沾起些银白色的粉末:“是铅锌矿的矿粉,启元的人来过这里,他们在标记路线。”
张教授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岩石上方的裂缝:“林老的笔记里说,守门人的信物就嵌在这里。”
裂缝很窄,只能伸进两根手指。林砚蹲下身,头灯的光往里照——裂缝深处有个金属的反光点,形状像片缩小的青铜残片,上面刻着蛇与翼的符号。
“是真的。”她的心跳开始加速,“祖父找到的就是这个。”
老郑突然按住她的手:“别动!这裂缝有机关。”他从背包里掏出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伸进裂缝,“林老说过,这里的岩石连着山体的应力结构,硬撬会引发塌方。”
铁丝碰到残片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裂缝两侧的岩石开始缓慢移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齿轮在转动。林砚往后退了两步,看见裂缝里露出个更深的洞穴,洞口的形状与玉佩完全吻合。
“把玉佩拿出来。”老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砚掏出羊脂玉,刚靠近洞口,玉佩就自动吸附上去,严丝合缝。洞穴深处突然亮起微弱的蓝光,沿着岩壁上的纹路蔓延,像有水流在石缝里穿行。
“这是……荧光矿物?”张教授的声音里满是惊叹,“景帝部落竟然掌握了发光材料的技术?”
蓝光照亮的岩壁上,刻着三行符号。第一行是云雷纹,第二行是蛇翼符号,第三行却是串阿拉伯数字——2023.06.15。
“是今天!”林砚看着手机上的日期,呼吸瞬间凝固,“玄门开启的日子,就是今天!”
老郑突然指向黑石峰的山顶:“看那里!”
头灯的光柱扫过去,只见山顶的平地上,十几架无人机正盘旋着,机身上的启元徽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更远处,一串车灯正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像条发光的蛇。
“他们找到这里了。”张教授的声音发紧,“怎么办?”
林砚没说话,她盯着岩壁上的蓝光,突然想起第八片残片上的微型地图——山脉的交汇处,画着个小小的湖泊。她掏出罗盘,指针果然不再指西,而是指向黑石峰背后的山谷。
“玄门不在山上,在谷底的地下湖。”她把玉佩从洞口取下来,蓝光瞬间熄灭,“老郑,带我们去湖边,快!”
老郑咬了咬牙,转身往山谷跑:“跟紧我!谷底有片沙棘林,能躲无人机。”
林砚和张教授紧随其后,头灯的光柱在乱石堆里跌跌撞撞。身后传来无人机的轰鸣,探照灯的光柱在他们周围扫来扫去,像在狩猎的猛兽。
跑到山谷口时,林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是具骸骨,半埋在沙里,手里还攥着块青铜残片,与她找到的那七片一模一样。
“是启元的先遣队。”老郑蹲下身检查,“骸骨的颈椎有断裂痕迹,是被塌方的石头砸死的。”他叹了口气,“林老说得对,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
林砚把那片残片捡起来,与自己的拼在一起。第八片残片突然发烫,在她掌心烙下微型地图的印记。她抬头看向山谷深处,月光下的湖面泛着银色的光,湖边的岩石上,隐约能看见三道水位线——最下面的那道,刚好与岩壁上的符号对齐。
湖水真的降到了第三道线。
“快到了。”她把新找到的残片塞进包里,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无人机的探照灯突然锁定了他们。老郑骂了句脏话,把林砚往沙棘林里推:“你们先走!我引开他们!”他从背包里掏出个信号弹,拉开保险栓,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
“老郑!”林砚想拉住他,却被张教授拽着往前跑。
身后传来无人机俯冲的呼啸,还有老郑的喊声:“记住!玄门要钥匙和信物一起用!”
林砚回头时,只看见红色的信号弹在夜空中划出弧线,像一道流血的伤口。沙棘的尖刺划破了她的手背,渗出血珠,滴在第八片残片上。残片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将她和张教授笼罩其中。
金光里,她仿佛看见祖父站在湖边,正对着她微笑。他手里拿着第八片残片,背后的玄门缓缓开启,里面是无尽的黑暗,却又隐约透着温暖,像母亲的子宫。
“走!”张教授拽着她冲进金光笼罩的范围,湖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湖边的岩石上,有个与砚台裂纹相同的凹槽。林砚掏出砚台和第八片残片,刚放进去,整个湖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水波里升起道石门,门上的纹路与青铜残片完全吻合——那是七片残片拼在一起的形状,只差最后一块。
“还差一片!”张教授的声音被水声淹没。
林砚这才发现,启元的人己经追到了湖边。周明远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举着片青铜残片,正是她落在标本室的那七片之一。
“林小姐,我们做个交易。”周明远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金属的冷硬,“你把第八片给我,我们一起打开玄门。不然,谁也别想进去。”
湖水还在下降,石门的光芒越来越暗。林砚看着周明远手里的残片,又看了看掌心的第八片,突然明白祖父的布局——他故意留下一片残片在启元手里,不是失误,是必须。
七片在启元,一片在她这里,少了任何一方,玄门都无法开启。
“把残片扔过来!”她对着周明远喊道。
周明远笑了,挥手让手下把残片扔过来。林砚接住时,感觉那残片像块冰,没有丝毫温度——与她手里的第八片完全不同。
她把最后一片残片嵌进石门,七道金光同时亮起,在湖面投下巨大的影子。石门缓缓打开,里面传来古老的风声,像有无数人在低声吟唱。
“进去吧。”老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胳膊上缠着带血的布条,“林老说,守门人会认血脉,启元的人进不去。”
周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身后的人开始往前冲,却被石门周围的金光弹了回去,发出痛苦的惨叫。
林砚看着张教授和老郑:“你们……”
“我们守在这里。”张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里面的事,只能你自己完成。记住林老的话,守护火种,别让它落入错的人手里。”
石门后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林砚的头发乱舞。她最后看了眼湖边的人群,周明远的脸在火光里扭曲,像尊愤怒的雕像。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玄门。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湖水的声音和人的喊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与青铜残片的震颤,在三千年的黑暗里,渐渐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