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带着露水的湿气和工厂区特有的机油、尘土混合的气味,我准时出现在了那个挂着“福生仓储”简陋招牌的仓库门口。
“来了?”钱老板灰扑扑的汗衫沾着油渍,青色胡茬下的眼神像刀子般扫过我,让我忍不住挺首腰板。
“来了,钱老板!”我声音洪亮。
我下意识发现裤脚沾着昨日在码头帮卸货时蹭上的沥青,黑乎乎的像块狗皮膏药。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激动、忐忑、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惶恐,像几只小爪子在心里挠个不停。
正午的太阳把铁皮屋顶烤得发烫,我蹲在檐下扒饭时,有个师傅端着饭盒晃过来。他军绿色解放鞋上沾满泥点子,裤兜里露出一截皱巴巴的《特区经济报》,烟头烫出的破洞正对着我。
“小书生”,他啐掉烟渣,斜眼打量我新撕开的笔记本,“装样子给老钱看呢?”
“喂,新来的!”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年纪稍长,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世故。正打量着我。他是开那辆解放牌卡车的司机,早上搬货时见过。
“大哥你好。”我赶紧咽下嘴里的饭,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干粗活的啊?怎么跑这儿来了?”他随意地扒拉着饭,问道。
“找活儿干,学点东西。”我含糊地说。
“学东西?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这儿能学啥?学怎么扛包?还是学怎么跟老钱磨牙?”他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这老钱,精得跟猴儿似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可别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我心里一动,知道机会来了。这司机大哥走南闯北,见识肯定比我多。“大哥贵姓?我叫李强,刚来,很多事不懂,以后还要大哥多指点。”我语气诚恳。
“免贵姓王,王大柱。”他摆摆手,“指点谈不上,混口饭吃罢了。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不去坐办公室?”
“没门路,也没那本事。”我自嘲地笑了笑,凑近了些,“王哥,我听人说钱老板这儿,经常跟外国人打交道?那……是不是就是搞外贸的?”
王大柱叼着烟,斜睨了我一眼:“外贸?老钱那就是倒腾水货的。鬼佬事儿多,没两把刷子可搞不定。” 他弹了弹烟灰,意味深长地看我。
就像昨天那个,叽里呱啦的,谁听得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昨天是不是你给解的围?”
“侥幸,学过几天英语。”我谦虚道。
“行啊你小子!”王大柱来了兴趣,“难怪老钱把你留下了。不过光懂几句鸟语可不够,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他用筷子指了指仓库深处,“看到没?那些货,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的,报关、批文、汇率、结汇……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一步走错,就得栽大跟头!”
报关?批文?汇率?这些词像一颗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这正是我渴望了解的!“王哥,这个批文……是怎么回事?很难搞吗?”我抓住机会,赶紧追问。
王大柱嘿嘿一笑,没首接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说:“这玩意儿,有时候比货本身都值钱。得有‘市场’,懂吗?没市场、客户,你寸步难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光有力气,光懂几句洋文,在这儿,屁用没有!得动脑子,得会来事儿!”
我把笔记本翻到记录海关税率的页码:“王哥,这‘离岸价’和‘到岸价’差多少?昨儿您提的报关单我瞅着都晕乎。”
他夹烟的手指一顿,烟灰险些烫到手背。眯眼瞅着纸上歪扭的英文注释,突然大笑:“小李子,你这脑子是活的!”猛地拍我肩膀,震得我米饭粒从鼻孔窜出来,“想知道?晚上跟我跑趟蛇口,亲眼瞅瞅‘水货’咋上岸的!”
“市场……”我喃喃自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这就是王大柱说的“水深”。这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更是一个复杂的国际贸易和规则体系。
第三次被钱老板吼着去翻译时,我攥着单据的手背青筋暴起。香港客商的手指敲着表盘,唾沫星子溅在“关税滞纳金”条款上:“迟一天,加收三个点!”
日子在搬货、核对中一天天过去。每当钱老板和客户争执不下时,总会朝我大喊:“李强,过来翻译!” 我攥着单据,心跳加速,生怕再出错。
午休时,我轻手轻脚溜进钱老板的办公室。皱巴巴的报纸上,“特区政策” 几个字刺得我眼睛发亮,我赶紧掏出小本子记录。
除了几份皱巴巴的报纸,还有杂物,,甚至有一两本香港那边的财经杂志。报纸上的经济版块、政策新闻翻来覆去地看。很多术语看不懂,却深深吸引着我。
一天午休,《深圳特区报》头版赫然印着“海关严查电子元件走私”。我正看上面政策条文,忽然听见钥匙转动声——钱老板拎着两袋进口奶粉闯进来,见我僵在原地,皮鞋尖挑翻我的笔记本:“看政策有用?先把仓库老鼠洞堵上再说!”
我攥着皱巴巴的小费,在王大柱停车时递上烟:“王哥,您辛苦了!” 他挑眉看我一眼,接过烟点上。
有人愿意听他吹吹牛,他也乐意。“小李啊,跟你说,跑我们这行的,消息得灵通。哪个口岸查得严,哪个地方路好走,哪个老板好说话,哪个老板抠门,心里都得有数!”
“那王哥,您觉得现在做什么买卖好?”我趁机打探。
“好做的?哼,好做的轮得到我们?”王大柱吐了个烟圈,“不过嘛,胆子大的,路子野的,倒腾点电子表、计算器、尼龙布什么的,从香港那边弄进来,转手就能翻几番。但风险也大,被海关抓住就得脱层皮!”
电子表!计算器!这些词再次刺激了我的神经。华强北那些柜台上的东西,原来很多是这么来的?
休息日,我在报刊亭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深圳特区报》的油墨味混着汗水,滴在我抄满笔记的小本子上。
有时候,我会刻意在一些看起来像“业内人士”聚集的茶馆门口或者银行附近徘徊,竖起耳朵,试图从他们高声阔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领到了我的第一份“工资”——三十块钱。三十块钱被汗水浸得发皱,我紧紧攥着,指甲在钞票上留下深深的痕。这是我在深圳的第一桶金,攥得越紧,心里越踏实。
老钱看着我接过钱时眼中的光亮,嘴角扯了扯,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下个月好好干,别给我捅娄子。”老板似乎更喜欢年轻人的好学精神、能吃苦踏实的干劲。
“是!谢谢陈老板!”我再次深深鞠躬。
发薪日,王大柱在卡车驾驶室递给我半包“红梅”:“瞧见没?这烟盒里夹的纸条,蛇口码头今晚有船靠岸。”他弹烟灰时,眼神像刀刮过我新写的“外汇黑市汇率换算表”,“聪明人该知道,老钱让你学英语,是当人肉翻译;让你堵老鼠洞,是当替罪羊。”
我指甲抠进钞票褶皱里,三十块钱边缘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疼。远处华强北的霓虹招牌正亮起来,像一堵发光的墙,墙那边是计算器与电子表堆成的小山,墙这边是汗碱结壳的工服与永远填不满的胃。
深夜,我蹲在码头集装箱阴影里,看着王大柱与穿花衬衫的男人交头接耳。月光下,成箱的“SONY”商标泛着冷光,男人摸出皱巴巴的批文时,我听见王大柱低声咒骂:“这狗日的把‘三来一补’批文改成电子元件,海关查实了得蹲笆篱子!”
回仓库路上,王大柱突然踹飞路边的易拉罐:“小李子,下月跟我去趟广州,我教你‘洗单’——把香港货当‘三来一补’报进来。”他吐出的烟圈在路灯下扭曲,“不过你得记住,这行当玩的是心跳,一步错,全家喝西北风!”
我摸着口袋里记满术语的小本,远处罗湖口岸的灯光像一条流脓的伤口,横亘在深港交界线上。而我的外贸之路,才刚刚踩上这条布满血与锈的钢丝。
“这水深着呢,”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回想起王大柱的话,回想起老板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回想起报纸上那些复杂的政策条文,“得一步步来,小心点,看清楚了再走。”
我抬起头,看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夜空,那里似乎有无数的机会在闪耀,但也布满了看不见的陷阱。我的外贸之路,才刚刚开始摸索门道。下一个机会,会在哪里出现?我必须时刻准备着,像一头潜伏的豹子,等待着扑向猎物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