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余烬玫瑰

2025-08-16 2167字 1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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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入梅那天,雨丝像一层雾,把旧港的灯火揉碎成一片模糊的橙。季时桉抱着一只牛皮纸箱,踩着水洼里晃动的霓虹,敲响了“余烬”酒吧的后门。

箱子里是一百零九朵玫瑰,花头被雨水打得沉甸甸,像哭过的眼睛。门开的时候,他先闻到一股冷杉混着苦橙的味道,之后才看见人——男人倚在门框,指间夹着半截没点的烟,腕骨突出,像一截被海浪磨亮的礁石。

“送花?”男人嗓音低哑。

“嗯,”季时桉把纸箱往前递,“老板订的黑玫瑰,今天空运到的。”

男人接过箱子,却没让路,只是垂眼看他。雨水顺着季时桉的发梢滴到睫毛,他眨了眨,听见对方说:“我叫沈霁,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花匠。”

沈霁的酒吧藏在旧港最深处,白天卷帘门紧闭,夜里十点才醒。吧台后面不是酒瓶,而是整面墙的花——干枯的、半干的、正在盛放的,像一座静止的潮汐。

季时桉第一次踏进“余烬”时,沈霁正在给一株玫瑰剪刺。剪刀开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

“黑玫瑰养不活,”沈霁头也不抬,“它们天生缺光,又怕冷。”

季时桉站在玻璃缸前,看那些花瓣在灯下泛出暗红的金属光泽,像被火烧过的刀刃。

“那为什么还订?”

“因为有人需要它。”沈霁放下剪刀,指尖沾了一点花汁,像血,“你呢,季时桉,你需要什么?”

季时桉没回答。他报的是花店兼职,却在第三周开始主动加班。夜里十一点,沈霁在吧台调酒,他就蹲在角落给玫瑰去刺;沈霁把干枯的玫瑰压进树脂做杯垫,他就把剪下的花瓣收进布袋,第二天烘成干花。

他们很少说话,却默契得像两枚齿轮。沈霁的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关节处有一道细白的疤;季时桉的右手腕内侧有一颗痣,形状像一滴泪。

首到某个雨夜,沈霁在仓库深处发现季时桉的纸箱——里面不是花,而是一把老式左轮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少年时期的季时桉,站在一艘锈迹斑斑的渔船前,身后是更年轻的沈霁,笑得像没受过伤。

沈霁没问照片的来历,只是把左轮放回纸箱,像放下一枚未爆的雷。第二天凌晨,季时桉在吧台前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碎片划破指尖,血珠滚进酒液,像一颗融化的朱砂。

沈霁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拇指按在痣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疼吗?”

季时桉摇头,血却顺着指缝滴在沈霁的虎口,烫得惊人。沈霁没松手,只是俯身含住那滴血,舌尖尝到铁锈味,像尝到多年前的海水。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余烬”的屋顶。那天夜里台风登陆,雨点砸在铁皮棚上,像无数颗子弹。沈霁把季时桉按在栏杆上,雨水顺着他的锁骨往下淌,没入衣领。

“季时桉,”沈霁的嗓音被雨声撕得破碎,“你接近我,是为了那把枪,还是为了我?”

季时桉没回答,只是仰头吻住他。舌尖尝到雨水、尝到血、尝到沈霁唇间残留的橙花苦味,像尝到一场迟到的海啸。

台风过后,旧港的排水系统瘫痪,海水倒灌进酒吧。沈霁站在齐膝的水里,把墙上的花一朵一朵摘下来,装进防水袋。季时桉蹲在地上,用身体挡住吧台后面的保险箱——里面是那把左轮和一张照片。

“沈霁,”他声音发抖,“我欠你一句真话。”

沈霁没回头,只是继续摘花,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那就留着,等海水退了再说。”

海水退得比想象中快。第二天傍晚,酒吧重新亮起灯,沈霁在吧台后面调了一杯“余烬”——伏特加、黑樱桃酒、一滴玫瑰精油,杯口熏过橡木屑,点燃后火焰是幽蓝的。

他把酒杯推到季时桉面前:“喝完,我们清算。”

季时桉端起酒杯,火焰映在他瞳孔里,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他喝得很慢,仿佛每一口都在吞咽过去。

“照片是在我父亲的渔船上拍的,”他终于开口,“那年我十二岁,他带你出海,说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航海士。后来船沉了,父亲死了,你失踪了。我找你找了十五年。”

沈霁的指尖在吧台上敲了敲,声音轻得像叹息:“船沉是因为我判断错了风向。你父亲把最后一支信号弹留给了我,自己却没上来。”

季时桉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子弹——黄铜外壳,底部刻着“1987”。他把子弹放在沈霁掌心,像放下一座山。

“我原本想用这把枪杀你。”他说,“现在我想用它保护你。”

沈霁没接子弹,只是握住季时桉的手腕,拇指按在那颗痣上,声音低哑:“那就保护我,首到我死。”

后来,“余烬”酒吧重新开业,名字没变,却多了两样东西:吧台上的树脂杯垫里嵌着干枯的黑玫瑰,杯垫背面刻着一行小字——“for J&S”;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挂着那艘沉船的船舵,舵轮上缠着新鲜的白色玫瑰。

每年入梅那天,沈霁都会关门歇业,带着季时桉出海。他们不去远海,只在旧港附近绕一圈,像在完成一场迟到的告别。

季时桉在船头放下一盏玻璃灯,灯里装着风干的玫瑰花瓣。沈霁站在他身后,左手无名指上的银环在暮色里发亮——那是用沉船上的黄铜信号弹壳熔铸的,内圈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英文:

“find me where the tide ends.”

潮水一次次涌来,又一次次退去。玫瑰在风里枯萎,又在春天重新绽放。

而“余烬”始终亮着灯,像一座永不沉没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