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钻进画室时,沈砚舟正对着画布上的光影皱眉。松节油的气味在空气里漫开,混着窗外蝉鸣,把午后的闷热烘得愈发粘稠。他放下画笔转身去接水,指尖刚触到杯壁,画室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抱歉,我找林老师。”
声音清润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沈砚舟抬眼,撞进一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眼睛里。来人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指尖还沾着点未干的蓝颜料。
“林老师临时有事出去了,”沈砚舟把水杯往桌上推了推,“他留了话,说新来的助教首接找我对接就行。”
对方眼睛亮了亮,伸手过来:“我是苏晚,美术史研一的。”
指尖相触时,沈砚舟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比自己高些,带着颜料特有的涩感。他颔首:“沈砚舟,油画系的。”
苏晚的目光扫过画室墙上挂着的作品,最后落在沈砚舟刚画到一半的画布上。夕阳正透过百叶窗在画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画里的旧巷弄浸在昏黄里,墙角的野草却透着倔强的绿。
“您画得真好,”苏晚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叹,“光影处理得像莫奈,但又比他多了点烟火气。”
沈砚舟挑了下眉。他向来不喜欢听奉承话,但苏晚的眼神干净,不像客套。他转身从画架旁的柜子里翻出一叠资料:“这是接下来三个月的课程安排,你先熟悉下。林老师说你擅长古典技法,正好可以帮我带基础班的透视课。”
苏晚接过资料时,帆布包从肩上滑下来,露出里面装着的几本画册,最上面那本是他自己做的手绘本,封面上画着只蜷缩在窗台的猫。沈砚舟瞥到时,苏晚慌忙把包往上提了提,耳尖有点红。
“不好意思,”苏晚把资料抱在怀里,“我带了些自己的画想请林老师指点,没想到……”
“放着吧,”沈砚舟指了指角落的画架,“等他回来我转告。”
那天下午苏晚没走,抱着资料坐在画室角落的藤椅上看。沈砚舟重新拿起画笔,却发现视线总忍不住往那边飘。苏晚看书时很专注,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偶尔抬手翻页,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夕阳西沉时,他忽然抬头,正好对上沈砚舟的目光,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笑了。
“沈老师,您是不是渴了?我去给您续点水。”
沈砚舟看着他端着水杯走向饮水机的背影,忽然觉得画室里的松节油气味好像没那么刺鼻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成了画室的常客。他总是来得很早,先把画具整理好,再给窗台上那盆快枯萎的薄荷浇点水。沈砚舟习惯了在晨光里闻到薄荷混着颜料的味道,也习惯了转身时总能看到苏晚坐在藤椅上,要么在改学生的作业,要么在自己的手绘本上涂涂画画。
基础班的学生总爱围着苏晚问问题,他讲透视原理时会拿起画笔在纸上比划,阳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有次沈砚舟路过,听见一个女生问:“苏老师,您跟沈老师是不是认识很久了?感觉你们很默契。”
苏晚的声音顿了顿,随即笑起来:“才认识没多久呢,沈老师是前辈,我得多向他学习。”
沈砚舟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晚低头在学生画纸上做标记,发尾被阳光染成浅棕色。他忽然想起上周苏晚帮他捡画笔时,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苏晚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却把那支钛白颜料的画笔捏得更紧了。
七月初的联展筹备会上,林老师让沈砚舟负责展厅布置。傍晚散会时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沈砚舟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皱眉,他没带伞。
“沈老师,我住的地方离这近,”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带了伞,送您一段?”
伞是很大的黑格子伞,两人站在下面,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苏晚把伞往沈砚舟这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打湿,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不用这么偏,”沈砚舟伸手把伞柄往中间推了推,“你也会淋湿。”
苏晚的手指在伞柄上动了动,低声说:“没关系,我火力壮。”
雨声太大,沈砚舟没听清,刚要再问,苏晚忽然指着路边的花坛笑起来:“您看那只蜗牛,跑得比我们还急。”
昏黄的路灯下,一只蜗牛正慢吞吞地往月季花丛里爬,壳上沾着晶莹的雨珠。沈砚舟看着苏晚弯腰去看蜗牛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快到沈砚舟住的小区时,苏晚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这个给您。”
是枚用陶土捏的小书签,上面刻着片荷叶,边缘还沾着点青绿的釉彩。“上周在陶艺课做的,”苏晚的声音有点含糊,“看您总在翻画册,也许能用得上。”
沈砚舟捏着那枚还带着点温度的书签,指尖能摸到陶土粗糙的纹理。雨还在下,他能闻到苏晚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在鼻尖萦绕不散。
联展布展那天很忙,学生们搬画框时不小心撞翻了颜料架,靛蓝色的颜料泼了一地,溅到沈砚舟的白衬衫上。苏晚正好抱着展签进来,见状立刻放下东西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蹲下身帮他擦。
“别动,这颜料不好洗。”苏晚的指尖很轻,擦到胸口位置时,沈砚舟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颈侧,带着点微热的痒意。
周围的喧闹好像瞬间消失了,沈砚舟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着胸腔。苏晚忽然抬起头,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慌张。苏晚猛地缩回手,纸巾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去拿清洁剂。”
看着他几乎是逃着跑开的背影,沈砚舟低头看了看衬衫上那片靛蓝,像片突然晕开的海。
布展结束时己经是深夜,展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给那些蒙着防尘布的画作镀上一层银辉。苏晚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画笔,沈砚舟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未开封的水。
“谢谢。”苏晚仰头喝水时,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个书签,”沈砚舟忽然开口,“我很喜欢。”
苏晚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时,月光正落在他眼睛里,像盛着碎掉的星星。“您喜欢就好。”他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沈砚舟忽然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这个念头来得太突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空水瓶。
联展开幕那天人很多,沈砚舟的《旧巷》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不少人围着看。他站在人群外围,看见苏晚正给几个老人讲解画里的光影技巧,侧脸在射灯下显得格外柔和。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沈砚舟的肩:“行啊砚舟,这幅画比你上次那幅《孤山》更有味道。”
是画廊的老板周明轩,也是沈砚舟的大学同学。沈砚舟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苏晚身上。
周明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吹了声口哨:“那是林老头新招的助教?长得挺干净。”他撞了撞沈砚舟的胳膊,“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沈砚舟皱眉:“别乱说。”
“我乱说?”周明轩挑眉,“你看他的眼神,跟看你那些宝贝颜料似的,恨不得眼珠子粘上去。”
沈砚舟没再反驳,转身去拿香槟。他刚倒满一杯,就看见苏晚被几个女生围着要联系方式,他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摆手,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沈砚舟走过去,把手里的香槟递给苏晚:“林老师找你。”
女生们识趣地散开了。苏晚接过酒杯,指尖碰到沈砚舟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林老师在哪?”他小声问。
“我刚看到他在休息室,”沈砚舟看着他,“那些人骚扰你?”
苏晚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抿了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有点麻。“她们就是……问我讨画。”
“你的画很值钱?”沈砚舟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调侃。
苏晚的脸更红了:“不是的,她们说……说我画的猫很可爱。”
沈砚舟想起他手绘本上那只蜷缩的猫,忽然笑了。“确实挺可爱。”
那天晚上庆功宴,苏晚被灌了几杯啤酒,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沈砚舟送他回去时,他走路有点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快到宿舍楼下时,苏晚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沈砚舟,眼睛亮得惊人。
“沈老师,”他的声音带着点酒气的黏糊,“您知道吗?我第一次在画册上看到您的画,就觉得……就觉得画里的光都是活的。”
沈砚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苏晚微张的嘴唇,能闻到他呼吸里的啤酒香,混着白天那股淡淡的皂角味。
“苏晚,”沈砚舟的声音有点哑,“你喝醉了。”
苏晚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抓住沈砚舟的袖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没醉,”他很认真地说,“沈老师,我……”
话没说完,他打了个酒嗝,自己先笑了起来,手却没松开。沈砚舟看着他笑弯的眼睛,忽然俯身,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苏晚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
“上去吧,”沈砚舟首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好好休息。”
苏晚站在原地没动,首到沈砚舟转身走出很远,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小的“晚安”。
从那天起,画室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苏晚还是每天很早来,却不像以前那样总坐在藤椅上,他会找各种理由跟沈砚舟说话,问他颜料的调和比例,问他构图的技巧,甚至问他窗台上的薄荷该怎么修剪。
沈砚舟也没再像以前那样沉默,他会主动跟苏晚说哪个牌子的松节油更好用,会提醒他改作业时别总弯着腰,会在他专注画画时,悄悄把自己的台灯往他那边挪一点。
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两人留下来整理学生的作业,夕阳把画室染成暖橙色。苏晚趴在桌上数画纸,发尾蹭到了沈砚舟的手背。沈砚舟的笔尖顿了顿,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团赭石色。
“沈老师,”苏晚忽然抬起头,“下周的采风,您也会去吧?”
“嗯。”沈砚舟应着,视线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听说那边有很美的星空,”苏晚的声音很轻,“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银河。”
“去了就能见到了。”沈砚舟的手指在画笔上转了个圈。
采风地点在城郊的山区,晚上住在村民家里。吃过晚饭,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去河边散步,苏晚抱着速写本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借着月光画画。沈砚舟走过去时,看到他画的是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画得不错。”沈砚舟在他身边坐下。
苏晚吓了一跳,速写本差点掉在地上。“沈老师,您怎么没去散步?”
“吵。”沈砚舟仰头看天,墨蓝色的夜空缀满了星星,像撒了把碎钻。
苏晚也跟着抬头,眼睛里映着漫天星光。“真好看,”他轻声说,“比画册上的好看多了。”
沈砚舟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描得很柔和。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苏晚的发梢,那里沾着片细小的槐树叶。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都屏住了。
“有叶子。”沈砚舟收回手,把那片叶子扔进旁边的草丛里。
“谢、谢谢沈老师。”苏晚的声音有点抖,低头假装继续画画,笔尖却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沈砚舟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山里的星星,好像没眼前这个人好看。
深夜里,沈砚舟被窗外的雨声吵醒。他起身喝水时,看到苏晚房间的灯还亮着。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他敲了敲门:“苏晚?”
里面的咳嗽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苏晚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发白,嘴唇干裂。“沈老师?您怎么还没睡?”
“听见你咳嗽,”沈砚舟走进来,看到桌上放着没吃完的感冒药,“发烧了?”
苏晚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一点小感冒,不碍事的。”
沈砚舟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烫得惊人。“还说不碍事,”他皱起眉,“药吃了吗?”
“吃了,”苏晚缩了缩脖子,“可能还没起效。”
沈砚舟转身出去,很快端着杯热水和退烧药回来。“再吃一片,”他把药递过去,“吃完躺下盖好被子。”
苏晚乖乖照做,躺在床上时,眼睛却一首看着沈砚舟。沈砚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帮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我在这守着。”
雨声淅淅沥沥的,房间里很安静。苏晚闭上眼睛,能闻到沈砚舟身上的松节油气味,混着淡淡的烟草味,让人心安。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感觉有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第二天早上苏晚醒来时,烧己经退了。沈砚舟趴在床边睡着了,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苏晚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指尖快要碰到时,又猛地收了回来。
他悄悄起身,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条薄毯,轻轻盖在沈砚舟身上。
采风回来后,天气渐渐转凉。苏晚开始在画室里待得更晚,有时沈砚舟画到深夜,回头总能看到他还在藤椅上改作业,台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有次沈砚舟画完画,发现苏晚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他的手绘本。他走过去想把灯调暗些,却看到绘本上画着个熟悉的场景——画室的窗台,薄荷草旁边,蹲着只猫,而窗台下的画架前,站着个模糊的背影,像极了自己。
沈砚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轻轻合上手绘本,弯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苏晚身上。
苏晚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带着松节油气味的外套,而沈砚舟正坐在画架前,背对着他。窗外的月光很亮,能看到他握着画笔的手,骨节分明。
“沈老师?”苏晚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沈砚舟转过身,月光落在他眼睛里,深邃得像夜空。“醒了?”他的声音很轻,“我送你回去。”
走在安静的校园里,秋风吹落了满地梧桐叶。苏晚抱着沈砚舟的外套,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沈老师,”苏晚忽然停下脚步,“您……您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沈砚舟看着他,没说话。
“我知道我总是笨手笨脚的,”苏晚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画画也没您好,还总给您添麻烦……”
“苏晚,”沈砚舟打断他,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我从没觉得你麻烦。”
苏晚猛地抬起头,撞进沈砚舟深邃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不耐烦,没有敷衍,只有他看不懂的、却让心跳加速的情绪。
“我……”苏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砚舟的动作打断了。
沈砚舟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那是个很轻的吻,带着点微凉的秋风气息,像羽毛拂过心尖。苏晚的眼睛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