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雪落时见你

2025-08-16 5533字 12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陈砚之在画室里待到第七天的时候,终于听见了隔壁传来的动静。

阁楼的木地板年久失修,走起来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他正对着画布上未完成的雪景皱眉,那声响从隔壁房间钻过来,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感——像是有人在搬重物,每一步都踩在木板的同一个位置,闷沉的响声里混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他放下画笔,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绒布窗帘。十一月的雪己经落了三天,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把整座老城区都裹进一片朦胧的白里。隔壁那栋和他画室同年代的红砖小楼,二楼的窗户正敞着,有个人影在里面晃动,穿件深灰色的连帽衫,动作利落地将一个巨大的黑色工具箱举到窗台上。

陈砚之的视线刚落过去,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隔着纷飞的雪幕,他看清了对方的脸——下颌线绷得很紧,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一双眼睛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亮,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

西目相对的瞬间,对方并没有像寻常邻居那样点头示意,只是掀了下眼皮,就转回头继续收拾东西。那眼神算不上冷淡,更像是一种全然的漠然,仿佛陈砚之只是窗外飘落的一片雪花,没必要在视野里多做停留。

陈砚之扯了扯嘴角,重新拉上窗帘。他租下这间阁楼画室,就是图这里僻静,没想到刚住满一周,就来了新邻居。

接下来的几天,隔壁的动静断断续续。有时是电钻嗡嗡的轰鸣,有时是锤子敲击墙壁的笃笃声,偶尔还会传来小提琴断断续续的调子——拉得不算好,甚至有些生涩,像是在练习某个复杂的乐句,反复卡在同一个音节上,执拗得让人莫名心焦。

陈砚之的画卡壳了。画布上的雪景始终缺了点什么,他对着那片留白的天空看了很久,总觉得少了点能让整个画面活过来的东西。傍晚时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定出去透透气。

楼下的巷子里积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陈砚之裹紧了身上的驼色大衣,刚走到巷口,就看见隔壁小楼的门口停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车斗里装着几个用帆布盖着的长条形物件。那个穿深灰连帽衫的男人正站在车边抽烟,侧脸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指尖的烟火明明灭灭,在雪夜里灼出一点猩红。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这次距离很近,陈砚之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粒,还有脖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冷白得像他画里的积雪。

“麻烦让让。”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清冽的冷意,像冰面碎裂的声响。他正弯腰要搬车斗里的东西,陈砚之往旁边挪了挪,注意到帆布下露出的金属边角——像是某种乐器的支架。

“搬乐器?”陈砚之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对声音敏感,尤其对乐器的质感有种天生的首觉。

男人抬了下眉,算是回答。他抱起一个半人高的黑色琴箱,转身往楼里走,经过陈砚之身边时,琴箱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胳膊,带着冰凉的金属触感。

“抱歉。”男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歉意。

“没关系。”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雪落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很快掩去了那串浅浅的脚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里还残留着琴箱冰凉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没来得及融化就钻进了心里。

第二天清晨,陈砚之被一阵极轻的小提琴声吵醒。不是之前那种生涩的练习曲,而是段舒缓的旋律,像雪水顺着屋檐滴落,清透又温柔。他披了件外套走到窗边,看见隔壁的男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拉琴。

他换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琴弓上,他像是没察觉,只是专注地看着远处的天际线。琴弓在弦上滑动,拉出的音符混着落雪的簌簌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漫散开,像给整座被雪覆盖的城市笼上了一层薄纱。

陈砚之突然觉得,自己画布上缺的那点东西找到了。

他转身回画室,抓起画笔蘸了白色颜料,在那片留白的天空下添了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露台上,手里握着一把琴。

从那天起,陈砚之的作息不知不觉和隔壁同步了。他会在清晨听见小提琴声时起床,对着画布捕捉那瞬间的光影;会在傍晚看见对方背着琴箱出门时,也收拾画具锁上画室,假装只是恰巧同路。

他们很少说话,最多是在巷口碰到时,对方微微颔首示意,陈砚之则扯动嘴角算是回应。但陈砚之渐渐摸清了他的习惯——他每周三下午会背着琴箱去老城区的音乐厅,傍晚才回来;他喜欢喝街角那家店的热可可,每次回来都会带一杯,杯身上凝着的水珠会在雪地里滴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拉琴时习惯站在露台的右侧,那里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

有次陈砚之去买画材,回来时看见对方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拿着把钥匙,眉头紧锁。雪下得很大,他的头发和肩膀都落了层白,像个被雪覆盖的雕塑。

“怎么了?”陈砚之走上前,看见对方手里的钥匙断在了锁孔里。

“锁坏了。”男人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他试着把断在里面的钥匙片抠出来,指尖被冻得发红。

陈砚之放下画材袋,从口袋里摸出瑞士军刀:“我来试试。”他蹲下身,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断在锁孔里的钥匙碎片。雪落在他的后颈,冰凉的触感让他缩了缩脖子。

“谢谢。”男人站在旁边看着,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

“小事。”陈砚之终于把碎片夹了出来,站起身时膝盖有点麻,踉跄了一下。男人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干燥温暖,和他冰冷的指尖完全不同。

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站稳后迅速缩回手,假装整理围巾:“我这里有备用的锁,不介意的话先用着?”

男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那天陈砚之帮他换了新锁,过程中两人偶尔搭几句话。他知道了男人叫林砚舟,是个小提琴手,刚从国外回来,租下隔壁的阁楼做练琴室;林砚舟也知道了陈砚之是个画家,正在为下个月的画展做准备,画的都是老城区的雪景。

“你的画,我在画廊见过。”林砚舟突然说,他正弯腰递扳手给陈砚之,睫毛上沾着的雪粒轻轻颤动,“去年冬天那组《巷弄》,很有意思。”

陈砚之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办个人画展,反响平平,没想到林砚舟会见过。他抬起头,看见林砚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敷衍,反而带着点认真的探究,像在审视一段复杂的乐谱。

“谢谢。”陈砚之的耳根有点发烫,他低下头继续拧螺丝,“那组画还有很多不足。”

“是细节处理得太满了。”林砚舟说,“就像拉琴时把每个音符都拉得太实,反而少了留白的余韵。”

陈砚之停下手里的动作。他确实有这个毛病,总想着把画面填得满满当当,生怕遗漏了什么。林砚舟的话像一把精准的琴弓,轻轻拨动了他心里那根一首紧绷的弦。

“你说得对。”他看着林砚舟,对方的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或许我该学着留些空白。”

林砚舟勾了勾嘴角,那是陈砚之第一次见他笑。很淡,却像雪后初晴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清冷的眉眼:“留白不是空,是让看画的人,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近了些。陈砚之会在画累了的时候,端着咖啡站在窗边,听隔壁传来的小提琴声;林砚舟也会在练琴的间隙,走到露台上去,看陈砚之在画室里忙碌的身影,看他对着画布皱眉,看他偶尔举起画笔对着光线比划。

有次陈砚之画到深夜,正准备收拾东西,突然听见隔壁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他心里一紧,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林砚舟的房门没锁,虚掩着。陈砚之推开门,看见他倒在地上,右手捂着左手腕,脸色苍白得吓人,旁边的小提琴摔在地上,琴弓断成了两截。

“怎么了?”陈砚之冲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想扶他,却被他避开了。

“老毛病,腱鞘炎犯了。”林砚舟咬着牙,额头上渗着冷汗,“没事,过会儿就好。”

他的左手腕明显肿了起来,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陈砚之皱起眉,不由分说地扶起他:“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

“别逞强。”陈砚之的语气很坚定,他半扶半抱地把林砚舟弄到沙发上,转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和钱包,“我认识个老中医,治这个很拿手,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他关门。”

雪还在下,夜空中的雪花像被撕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陈砚之扶着林砚舟走出楼道,冷风灌进领口,林砚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陈砚之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带着他体温的驼色大衣裹住林砚舟,像个温暖的壳。

“不用……”林砚舟想把大衣还给他,却被陈砚之按住了手。

“你手不方便,别冻着了。”陈砚之的手很暖,按住他手腕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林砚舟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神认真得让人心慌。

老中医给林砚舟做了推拿,又开了些外敷的药膏。回去的路上,林砚舟的脸色好了很多,手腕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两人并肩走在雪巷里,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谢谢你。”林砚舟看着脚下的雪,声音很轻,“还有……你的画,我很喜欢。”

陈砚之愣了愣,转头看他。林砚舟的侧脸在雪光里显得很柔和,他裹着陈砚之的大衣,领口处露出一小片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安静的花。

“我的琴,也想拉给你听。”林砚舟抬起头,撞进陈砚之带着惊讶的眼睛里,“等我手好了。”

陈砚之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像有无数个音符在胸腔里跳跃。他看着林砚舟,对方的眼睛很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砚舟养伤的那几天,陈砚之每天都会去给他送药,顺便帮他带一杯热可可。林砚舟不能拉琴,就坐在窗边看陈砚之画画,偶尔会说几句关于光影的看法,总能说到点子上。

陈砚之发现,林砚舟虽然看起来冷淡,其实很细心。他会注意到陈砚之画画时习惯用左手撑着下巴,会记得他不爱吃香菜,会在陈砚之对着画布发呆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咖啡。

有天下午,陈砚之正在画一幅新的雪景,画面里是两个并肩走在雪巷里的人,背影被拉得很长。林砚舟坐在旁边看他画,突然开口:“这里的光不对。”

他指了指画面左下角的位置:“雪地里的反光应该更暖一点,尤其是傍晚,路灯的光会让积雪看起来带点橙黄色。”

陈砚之看着那个位置,确实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蘸了点橘黄色的颜料,小心翼翼地叠加上去,画面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像是有暖黄的灯光从积雪里透出来。

“你怎么懂这个?”陈砚之惊讶地问。

“拉琴的时候,也需要注意光线。”林砚舟笑了笑,“不同的光线下,手指按弦的力度会不一样,声音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陈砚之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他放下画笔,走到林砚舟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林砚舟,我……”

他想说什么,却被林砚舟突然伸出的手打断了。林砚舟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带着药膏淡淡的草药香:“你脸上沾了颜料。”

陈砚之的呼吸一滞,他能感觉到林砚舟指尖的温度,比药膏还要暖。他抬起头,看见林砚舟的眼睛离得很近,里面的自己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

“陈砚之。”林砚舟的声音很低,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窗外的雪还在下,画室里很安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像两只默契的鼓,敲打着相同的节拍。陈砚之看着林砚舟的眼睛,突然笑了,他伸手握住对方还带着药膏气息的手:“巧了,我也是。”

林砚舟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雪地里突然亮起的灯。他反手握紧陈砚之的手,指腹着他手背上因为常年握画笔而磨出的薄茧,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最珍贵的琴弦。

陈砚之慢慢靠近他,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唇上,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却瞬间在心里化开,暖得让人想落泪。

林砚舟愣了愣,然后微微侧过头,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吻很生涩,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个初学小提琴的人,在摸索最和谐的音符。陈砚之能尝到他唇上淡淡的药膏味,混着热可可的甜香,变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温柔的白里。画室里的灯光暖黄,照亮了画布上未完成的雪景,也照亮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陈砚之想,原来最好的留白,不是画面里的空白,而是身边有了一个人,能让所有的空白都变得有意义。

后来,林砚舟的手好了。他重新拿起琴弓,在露台上拉出的旋律里,多了很多温柔的调子。陈砚之的画展很成功,那幅画着两个背影的雪景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画框下的标签写着——《雪落时见你》。

他们会一起在雪夜里散步,踩着厚厚的积雪,听脚下咯吱作响;会在画室里依偎着看老电影,陈砚之画画,林砚舟就在旁边拉琴,琴声和画笔划过画布的声音,构成最和谐的乐章;会在清晨的露台上,一起看第一缕阳光落在雪地上,把整个世界染成温暖的金色。

有次陈砚之问林砚舟:“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这老城区的雪,春天来了就化了?”

林砚舟正在帮他调颜料,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不会。”他的声音很坚定,像在演奏某个坚定的音符,“雪会化,但落在心里的那片,永远都在。”

陈砚之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那是他新换的小提琴松香的味道。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落在露台上,像无数个温柔的吻。

他抬起头,在林砚舟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带着颜料的色彩和松香的气息。这个吻比第一次更深,更温柔,像一首未完的协奏曲,在彼此的心里,奏出了最动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