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暗房里的光

2025-08-16 5798字 1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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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推开暗房木门时,浓重的显影液气味扑面而来。红色安全灯下,有人背对着门口站在水池边,白衬衫后背洇着块深色水渍,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淡红的阴影,手里还捏着支竹制镊子,夹着张正在滴水的照片。

“抱歉,不知道有人。”陈砚退了半步,指尖还抵在冰凉的门把上。他今天来取上周拍的展览素材,管理员说暗房临时借给了摄影系,没想到会撞见人。

“没关系。”对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显影液特有的微涩感。他把照片放进定影液槽,转身时陈砚才看清他的脸——左眉骨有颗小小的痣,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点。白衬衫领口松着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处有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片折断的胶片。

陈砚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烘干机上,里面正卷着卷黑白胶卷,标签上写着“旧钢厂遗址”。那是他最近在拍的专题,上周刚去过那片废弃厂区,锈迹斑斑的炼钢炉像群沉默的巨兽。

“你也拍过那里?”他忍不住问,视线扫过水池里漂浮的照片——逆光下的传送带,铁链垂在半空,影子被拉得很长,像道凝固的闪电。

“嗯,毕业设计。”那人用镊子翻了翻照片,红色灯光里,他的瞳孔颜色很浅,“林渡,摄影系大西。”

“陈砚,新闻系研二。”他伸出手,才发现掌心全是汗。林渡的手很凉,指腹带着层薄茧,像常年握相机留下的印记。两人的指尖相触时,陈砚闻到他身上有股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显影液的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

暗房里只有红光和水流声。林渡把洗好的照片一张张挂在晾绳上,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玻璃。陈砚看着那些照片——褪色的厂房标语、裂开的玻璃窗、墙角丛生的杂草,每张都带着种潮湿的沉默,像被时光遗忘的秘密。

“这里的光线很难把握。”林渡忽然开口,指着张拍立得,上面是傍晚的厂房天窗,夕阳漏下来,在地面拼出块菱形的光斑,“你用的什么镜头?”

陈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看到了自己落在桌上的相机。“35mm定焦,”他说,“有时候会换长焦拍细节。”

林渡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本笔记本递过来。里面贴满了胶片小样,每张下面都写着拍摄参数,字迹清瘦,像被风吹过的芦苇。“这是我试的参数,”他说,“钢厂东边的车间下午西点有侧光,拍出来会有层次感。”

陈砚翻开笔记本时,片干枯的银杏叶从里面掉出来,叶脉清晰得像张老地图。他捡起来递回去,指尖碰到林渡的手腕,那里的皮肤比指尖更凉,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

“谢谢。”林渡把银杏叶夹回本子,忽然笑了笑,左眉骨的痣跟着动了动,“下次去可以叫我,我知道个能拍到全貌的水塔。”

那天离开暗房时,天己经黑了。陈砚站在走廊里,看林渡背着相机包往楼梯口走,白衬衫在路灯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那些照片里的光影,原来真的有人能把沉默拍成诗。

第二次见到林渡,是在学校的废品回收站。

陈砚蹲在堆旧报纸里翻找九十年代的钢厂厂报,裤腿沾了层灰。有人踢了踢他的鞋跟,他抬头看见林渡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他。“拍废报纸的人比报纸本身更有意思。”林渡晃了晃相机,取景器反射的光落在他脸上,像颗跳动的星。

“找素材做专题。”陈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想写篇关于老厂房改造的报道。”

林渡把相机挂回脖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递过来。里面是十几张钢厂的老照片,边角都磨圆了,有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有冒烟的烟囱,还有张集体婚礼的合影,背景里的炼钢炉鲜红得像团火。

“我爷爷以前在这儿上班。”林渡指着照片上的年轻焊工,那人戴着防护面罩,只露出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这是他。”

陈砚看着照片,忽然注意到林渡的眼睛和照片上的人很像,都是浅褐色的,像盛着融化的蜂蜜。“这些很珍贵。”他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折痕,像在触摸流逝的时光。

“送你。”林渡把相机调到浏览模式,翻出张照片,“上周去水塔拍的,你要的全貌。”

照片里,废弃的钢厂在暮色里铺展开,远处的水塔像根沉默的指针,把天空分成两半。陈砚忽然想起暗房里的红光,原来林渡的镜头能装下这么多辽阔的孤独。

回收站老板在喊收废品的三轮车,两人帮着把捆好的报纸搬上去。林渡搬最后一摞时,衬衫后背裂开道小口,露出的皮肤上有块淡粉色的疤,形状像片枫叶。陈砚想起暗房里的疤痕,忽然想问什么,又觉得唐突,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去喝杯咖啡?”林渡拍掉手上的灰,指节泛着红,“附近有家老书店,后院能晒到太阳。”

书店藏在条老巷子里,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光阴”两个字。后院种着棵老槐树,阳光透过叶隙洒在石桌上,像撒了把碎金。林渡点了两杯手冲,杯子是粗陶的,边缘有处小小的磕碰。

“你爷爷……”陈砚搅着咖啡,看热气在林渡的睫毛上凝成水珠。

“前年走的。”林渡的手指着杯壁,“肺癌,跟钢厂的粉尘有关系。”他顿了顿,从相机包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枚锈迹斑斑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工装,眼神亮得像星星,“他总说厂房是有记忆的,拆了就什么都没了。”

陈砚看着那枚工作证,忽然明白那些照片里的沉默是什么了。那是被时光掩埋的呼吸,是没说出口的牵挂,是像老槐树一样扎在土里的根。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槐树下聊了很久。陈砚说他为什么学新闻——想记录那些被遗忘的声音;林渡说他为什么拍照片——想让沉默的时光开口说话。阳光慢慢移过石桌,在林渡的手腕上投下串光斑,像串透明的珠子。

陈砚发现林渡有很多小怪癖:喝咖啡不加糖,拍照片前会对着镜头哈口气,走路时喜欢踢路边的小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左眉骨的痣会陷进个小小的梨涡,像藏着颗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们开始一起去钢厂。林渡会带着陈砚钻过生锈的铁门,爬上摇摇欲坠的水塔;陈砚会帮林渡背沉重的相机包,在他换镜头时举着遮光板。有次在废弃的锅炉房,林渡踩空了楼梯,陈砚伸手拉住他,两人一起摔在堆稻草上。林渡的相机压在陈砚胸口,镜头硌得他生疼,却闻到林渡头发里的松节油味,混着稻草的清香,像秋天的风。

“你的相机。”陈砚推了推他,才发现两人离得太近,林渡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

林渡爬起来时,耳朵红得像暗房里的安全灯。他检查了遍相机,忽然把取景器凑到陈砚眼前。里面是陈砚摔在稻草上的样子,头发乱着,嘴角沾着根草,背景里的锅炉管道像幅抽象画。“拍下来了。”他说,声音有点抖。

陈砚看着取景器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原来被林渡的镜头框住,是这种感觉——像被时光温柔地抱住。

深秋的一个傍晚,他们在钢厂拍最后组素材。夕阳把厂房染成金红色,林渡站在传送带旁边调参数,风掀起他的衬衫,露出后腰那片枫叶形状的疤。陈砚忍不住走过去,指尖快要碰到疤痕时,林渡忽然转过身,相机差点砸到他脸上。

“小心。”陈砚抓住他的手腕,才发现他在发抖。

林渡的眼睛在夕阳下泛着水光,像只受惊的鹿。“这是……”他咬着唇,声音轻得像耳语,“小时候被锅炉烫伤的,在厂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摔进去的。”

陈砚忽然想起那些老照片,想起林渡爷爷的工作证。他慢慢松开手,指尖却沿着林渡的手腕滑下去,握住他的手。林渡的手很凉,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像片要被风吹走的叶子。

“不疼了。”陈砚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温柔。

那天他们没有再拍照。林渡靠在锈迹斑斑的机器上,讲他小时候总跟着爷爷来上班,在车间里躲猫猫,被高温的管道烫到后腰;讲爷爷生病后总对着老照片发呆,说对不起那些被粉尘伤害的工友;讲他学摄影,是想把爷爷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光影里。

夕阳落下去的时候,林渡忽然抬头看陈砚,眼睛亮得惊人。“陈砚,”他说,“你知道吗,拍照的时候,镜头里的人是会发光的。”

陈砚没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草屑。他的指尖碰到林渡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很烫,像揣着团小小的火。

学校的摄影展在十一月开幕。林渡的作品放在最里面的展厅,黑白色的钢厂照片挂满了整面墙,每张下面都摆着对应的老照片,新与旧在光影里重叠,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最后一张照片是放大的水塔全景,角落用红笔写着行小字:献给所有沉默的时光。陈砚站在照片前,忽然发现右下角有个小小的人影——是他自己,正举着相机对着夕阳,背后的林渡在调镜头,两人的影子在地面连在一起,像条无形的线。

“喜欢吗?”林渡站在他身后,身上穿着件深灰色毛衣,左眉骨的痣在射灯下很明显。

陈砚转过身,撞进他浅褐色的眼睛里。那里有展厅的灯光,有墙上的照片,还有个小小的、清晰的自己。“嗯,”他说,“喜欢。”

开幕式结束后,他们沿着护城河走。晚风带着凉意,吹得林渡的毛衣起了层小毛球。陈砚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围上,指尖绕着围巾的流苏,忽然想起暗房里的红光,原来有些温暖,是会慢慢渗进骨头里的。

“我申请了去钢厂改造项目组当摄影记录。”林渡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可能要待半年。”

陈砚停下脚步,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睫毛垂着,像只敛翅的鸟。“我的专题也需要跟进,”他说,“刚好可以一起。”

林渡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光,像星星落了进去。“真的?”

陈砚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触感比想象中柔软。“真的。”

走到暗房楼下时,林渡忽然拉住他的手腕。“上去看看吗?”他说,“我洗了新照片。”

暗房里的红光还是那么安静。林渡把新洗的照片挂起来,全是陈砚——在水塔上举相机的样子,在废品站翻报纸的样子,在锅炉房摔进稻草堆的样子。每张照片的角落,都有片小小的银杏叶印记,像个专属的印章。

“这些……”陈砚的喉咙有点发紧。

“我想拍你。”林渡转过身,红色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从第一次在暗房看到你开始,就想了。”

陈砚看着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像踩在心上。林渡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腰侧,指尖带着显影液的微涩,慢慢向上,停在他的后颈。那里的皮肤很烫,像有团火在烧。

“可以吗?”林渡的声音很近,呼吸拂过陈砚的唇角,带着咖啡的微苦和松节油的清冽。

陈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头。林渡的吻很轻,像羽毛落在皮肤上,带着红光的温度。他的唇瓣有点凉,像含着块冰,却在相触的瞬间融化,变成滚烫的河流。陈砚抬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拉得更近,闻到他毛衣上的皂角香,混着暗房特有的气息,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显影液滴落的声音,像在数着心跳。

林渡的手滑进陈砚的外套,指尖沿着脊椎轻轻,像在抚摸张易碎的胶片。陈砚的吻越来越深,从唇角到下颌,再到颈侧,那里的皮肤很薄,能感觉到脉搏在下面跳动,像台永不停歇的相机快门。

“陈砚。”林渡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哭腔,左眉骨的痣在红光里若隐若现,“我好像……很早就喜欢你了。”

陈砚把他抱得更紧,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闻到那股熟悉的松节油味。“我知道。”他说,“我也是。”

他们在暗房里待到天亮。红光渐渐被晨光取代,晾绳上的照片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串跳动的音符。林渡靠在陈砚怀里,手指缠着他的手指,忽然指着张照片笑起来——那是陈砚在水塔上打瞌睡的样子,嘴角挂着点口水,背景里的云像团棉花糖。

“不许删。”陈砚抢过他的相机,却被林渡按住手。

“不删,”林渡吻了吻他的指尖,“要洗出来,放在相册第一页。”

钢厂改造项目启动那天,陈砚和林渡一起去了现场。挖掘机轰鸣着推倒旧围墙,烟尘里,林渡举着相机不停地拍,陈砚在旁边做记录,偶尔抬头看他,发现他的侧脸在阳光下亮得像块透明的琥珀。

休息时,林渡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质的相机吊坠,镜头部分能打开,里面嵌着片小小的银杏叶。“给你的。”他把吊坠戴在陈砚脖子上,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像我的镜头,永远对着你。”

陈砚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递过去——是枚用钢厂废铁打磨的镜头盖,上面刻着片小小的枫叶,和林渡后腰的疤痕一模一样。“给你的,”他说,“保护好你的镜头,也保护好你自己。”

林渡把镜头盖套在相机上,大小刚刚好。他忽然凑近,在陈砚耳边轻声说:“晚上去暗房吗?我想拍张合照。”

陈砚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像看到了暗房里的红光,看到了钢厂的夕阳,看到了所有被时光温柔收藏的瞬间。他点点头,握住林渡的手,在喧嚣的工地里,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条永远不会断开的线。

暗房的木门在身后关上,红光漫出来,把外面的世界隔在门外。林渡调整着三脚架,陈砚靠在晾绳边,看那些照片在风中摇晃——钢厂的晨光,护城河的夜色,槐树下的咖啡杯,还有无数个被镜头定格的瞬间。

“过来。”林渡朝他招手,眼睛在红光里像两汪浅褐色的湖。

陈砚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相机的快门声轻轻响起,把两个依偎的身影,永远留在了时光里。照片洗出来的时候,林渡在角落加了行字:暗房有光,因你而亮。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暗房。就躺在铺着照片的地板上,听着彼此的心跳,像听着永不落幕的快门声。陈砚的手指划过林渡后腰的疤痕,那里的皮肤己经变得温暖,像被岁月熨平的褶皱。

“疼吗?”他轻声问。

“早就不疼了。”林渡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这里疼过,现在不了。”

陈砚低头吻他,吻过他左眉骨的痣,吻过他锁骨的疤痕,吻过他唇角的咖啡香。暗房里的红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像层薄薄的胶片,把所有的爱与牵挂,都显影成永恒的模样。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晨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林渡的相机还在运转,拍下了第一缕照进暗房的阳光,拍下了晾绳上轻轻摇晃的照片,拍下了两个交握的手,指缝间漏下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陈砚看着林渡熟睡的脸,忽然明白,有些光影是会刻进生命里的。比如钢厂的夕阳,比如暗房的红光,比如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他的笑,他的疤痕,都是时光赠予的、最珍贵的显影。

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暗房里的光,沉默,却永远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