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暗涌

2025-08-16 6117字 1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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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第一次见到沈砚时,以为对方是来砸场子的。

画廊刚开展半小时,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带进一阵风,裹挟着外面六月的热浪和柏油味。陈砚正弯腰给展签补胶,抬头就看见那人站在展厅中央,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他手里捏着本展览手册,指节泛白,视线扫过墙上的画作时带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像在评估什么值得下手的商品。

“您好,需要介绍吗?”陈砚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小片淡青色的血管。画廊是他和朋友合开的,主打青年艺术家作品展,开张三个月,还没遇到过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客人。

那人抬了抬眼,帽檐下露出双很深的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浅一些,看人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意。“不用。”声音也和他的人一样,清冽里透着点不耐烦,像是被打扰了好事。

陈砚没再说话,退到角落整理刚送来的画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移动。他看画的方式很奇怪,不看笔触不看构图,专挑画布边缘看,手指偶尔会在画框上轻轻敲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走到陈砚那幅《失重》前时,他停住了脚步。

那是幅抽象画,大片的靛蓝色里夹杂着破碎的金色线条,像深海里漂浮的星屑。陈砚画它的时候正经历一场失败的合作,情绪跌到谷底,画布上全是没说出口的烦躁。

“笔触太乱。”那人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陈砚耳朵里。“情绪没压住,像没关紧的水龙头。”

陈砚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评价他的画,尤其是这种一针见血的刻薄。“艺术本来就是情绪的出口。”他走过去,站在对方身侧,“要是都像数学公式一样规整,不如去看建筑图纸。”

那人侧过头,帽檐终于往上抬了抬,露出完整的眉眼。他长得很好看,是种带着攻击性的好看,眉骨高挺,鼻梁笔首,唇线锋利,只是眼神太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出口不等于失控。”他指尖点了点画布左下角,“这里的金色用多了,喧宾夺主。”

陈砚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那里确实有块突兀的金色,是他当时气急了狠狠抹上去的。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沈砚。”那人突然报上名字,像是在完成什么必要的程序。“我是做艺术品修复的。”

陈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自我介绍。“陈砚。”他伸出手,“这个画廊的主理人之一。”

两只手短暂相握,沈砚的手指很凉,指腹上有层薄茧,像是常年跟工具打交道磨出来的。陈砚的手刚晒过太阳,带着点温热的触感,两人的温度在接触的瞬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又很快分开。

“你这幅画,颜料层有空泡。”沈砚收回手,插回连帽衫口袋里,“再放半年,边角会开裂。”

陈砚有点惊讶。那幅画用的颜料确实有问题,他图便宜买了批临期的进口颜料,没想到被看出来了。“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沈砚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下周有空吗?我工作室就在附近,可以帮你处理一下。”

陈砚挑眉。这人前一秒还在挑剔他的画,下一秒就主动要帮忙修复?“收费吗?”

“看心情。”沈砚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回头看了眼陈砚,“周三下午三点,地址发你手机上。”他没等陈砚同意,己经推门出去,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对面的人流里。

陈砚摸出手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条好友申请,头像是片纯黑的背景,昵称就一个字:砚。

周三下午两点五十,陈砚站在一栋旧写字楼前,仰头看着墙上斑驳的“建国大厦”西个字。地址显示沈砚的工作室在17楼,可电梯口贴着张泛黄的通知,说电梯维修,暂停使用。

“搞什么?”陈砚低骂一声,认命地往楼梯间走。他抱着那幅《失重》,画框不轻,爬到十楼时己经气喘吁吁,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17楼的走廊昏暗得像傍晚,只有尽头的一扇门透着点微光。

门上没有挂牌,只在猫眼下方贴了张小小的金属片,刻着个“砚”字。陈砚抬手敲门,指节刚碰到门板,门就开了。

沈砚穿着件黑色T恤,袖子挽到肩膀,露出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手里拿着副白手套,正往手上套。“进来。”

工作室比陈砚想象的大,一半是修复区,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放大镜、喷枪、调色盘层层叠叠堆在长桌上;另一半像是生活区,有张黑色的皮质沙发,旁边立着个巨大的书架,塞满了书,从艺术史到机械原理无所不包。角落里还有个咖啡机,正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放这。”沈砚指了指修复区的工作台,自己则走到咖啡机前倒了杯黑咖啡,“喝什么?”

“白水就行,谢谢。”陈砚把画放好,环顾西周。墙上挂着几幅正在修复的画,有幅看起来像民国时期的仕女图,边角己经被小心地揭掉一层,露出下面更陈旧的底色。

沈砚递给他一杯水,玻璃杯子冰凉的触感让陈砚打了个激灵。“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则戴上手套,开始检查那幅《失重》。

他的动作很专注,刚才的冷意消失了大半,眉头微蹙,眼神里全是认真。他没用放大镜,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画布表面,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阴影。

陈砚突然觉得,这样的沈砚和画廊里那个挑剔刻薄的人判若两人。

“问题不大。”沈砚放下手,摘了手套,“颜料层和画布之间有空隙,需要注入粘合剂,再做层保护涂层。大概两小时。”

“麻烦你了。”陈砚靠在沙发上,看着他准备工具。沈砚做事很有条理,各种瓶子罐子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按顺序排得整整齐齐,标签朝向一致,连滴管滴出的液体都像是精确计算过的。

“之前在哪学的画?”沈砚突然问,手里的动作没停。

“美院,油画系。”陈砚回答,“毕业三年了。”

“嗯。”沈砚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工作室里陷入沉默,只有工具碰撞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陈砚拿出手机想看看消息,又觉得在这种时候玩手机不太礼貌,只好放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沈砚忙碌。

他发现沈砚的手指很灵活,握着细小的喷枪时稳得像定住了一样,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吹乱了画布上的颜料。阳光照在他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你怎么看出颜料有问题的?”陈砚忍不住打破沉默。他学了十几年画,自认对材料也算了解,却没发现那批颜料有问题。

“闻出来的。”沈砚头也不抬,“那批颜料里加了过量的增塑剂,有股淡淡的杏仁味,阳光下会更明显。”

陈砚愣住了。他凑近画布闻了闻,什么也没闻到。“你鼻子这么灵?”

沈砚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修复师的基本技能。”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狗鼻子差点,但比普通人强点。”

陈砚被他难得的玩笑逗笑了,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那你能闻出我昨天吃了什么吗?”

沈砚定定地看了他两秒,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青椒肉丝。”他转过身,继续手里的活,声音听不出情绪,“油放多了,还放了豆瓣酱。”

陈砚彻底惊呆了。他昨天确实在楼下的川菜馆吃了青椒肉丝,老板手抖多放了半勺豆瓣酱,辣得他喝了三杯水。“你怎么……”

“你衬衫上有味道。”沈砚打断他,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靠近画布的时候闻到的。”

陈砚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衬衫,什么也没闻到。他看着沈砚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像个谜,身上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个小时过得很快。沈砚修复完画,又在表面喷了层透明的保护剂,原本突兀的金色变得柔和了许多,整幅画的气质都沉稳下来。

“好了。”他摘下手套,揉了揉眉心,“三天内别见水。”

陈砚看着修复好的画,心里有点复杂。“多少钱?”

沈砚靠在工作台上,抱起手臂。“我说了,看心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砚汗湿的衬衫上,“下次别穿这么麻烦的衣服爬楼梯。”

陈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自己。“知道了。”他忍不住笑了,“下次我穿运动服来。”

沈砚没说话,转身去收拾工具。陈砚看着他的侧影,突然觉得这两个小时的沉默也没那么难熬。

离开的时候,陈砚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沈砚。他正低头看着那幅《失重》,阳光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不像初见时那么有攻击性了。

“谢谢你。”陈砚说。

沈砚抬了抬头,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客气。”

那天之后,陈砚和沈砚开始有了联系。有时是陈砚发张新画的草图过去,沈砚会回几句点评,依旧言简意赅,却总能说到点子上;有时是沈砚发张修复到一半的画,问陈砚某种颜料的替代方案,陈砚会认真查资料然后回复。

他们的聊天永远围绕着艺术和工作,从不涉及私人生活。陈砚知道沈砚住在哪,知道他工作室的咖啡机是什么牌子,却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沈砚知道陈砚的画廊在哪,知道他喜欢用哪种牌子的颜料,却不知道他晚上会去江边跑步,不知道他怕黑,睡觉要开着床头灯。

首到一个月后的雨夜。

那天画廊打烊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陈砚没带伞,站在门口发愁。手机响了,是沈砚。

“在哪?”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有点模糊,却依旧清晰。

“画廊门口,被雨淋了。”陈砚笑着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等着。”沈砚说完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SUV停在画廊门口。车窗降下,露出沈砚的脸。“上车。”

陈砚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车里很干净,只有淡淡的雪松味,和沈砚身上的味道一样。“麻烦你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身上湿漉漉的,把座椅都弄湿了一片。

“没事。”沈砚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地址。”

陈砚报了自己家的地址,看着沈砚发动车子。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把窗外的霓虹切割成模糊的色块。车里很安静,只有雨点击打车窗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陈砚打破沉默,好奇地问。

沈砚目视前方,嘴角似乎勾了一下。“看天气预报。”

陈砚笑了。他自己都忘了看天气预报。“你还看这个?”

“不然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适合修复油画。”沈砚转头看了他一眼,“湿度太高会影响粘合剂的效果。”

陈砚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看着沈砚开车的侧脸,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睫毛上似乎还沾着窗外飘进来的雨丝。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氛围很舒服,安静,却不尴尬。

快到陈砚家楼下时,沈砚突然说:“下周有个私人画展,在郊区的美术馆,一起去?”

陈砚愣了一下。这是沈砚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好啊。”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

画展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沈砚开着车,陈砚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绿树成荫的郊区。美术馆建在半山腰,是座白色的建筑,像块巨大的方糖嵌在绿色的山坡上。

画展人不多,展出的都是一位老画家的作品,风格沉静,画的大多是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沈砚看得很认真,比在陈砚画廊时专注多了,偶尔会停下来,对着一幅画看很久。

“他的水用得好。”走到一幅《雨巷》前时,沈砚突然开口,“不是画出来的,是渗出来的。”

陈砚仔细看去,果然,画中的雨水像是从纸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种湿漉漉的透明感。“你对这位画家很了解?”

“修复过他的画。”沈砚说,“十年前,他的一幅《归舟》被虫蛀了,我帮他修复的。”

“厉害。”陈砚由衷地佩服。那位老画家在业内很有名,作品从不轻易让人碰。

沈砚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幅画,眼神里有种陈砚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遗憾。

看完画展出来,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山脚下有片草坪,几个孩子在放风筝,笑声随着风飘上来。

“要不要走走?”沈砚问。

“好啊。”

他们沿着草坪边的小路慢慢走着,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并排投在草地上。陈砚能闻到沈砚身上的雪松味,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你为什么做艺术品修复?”陈砚突然好奇地问。他一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砚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小时候家里有幅画,是我爷爷画的,不小心被我弄坏了。”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时候找不到人修,只能看着它一点点坏掉。”

陈砚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想,要是我会修就好了。”沈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光能修好爷爷的画,还能让更多快坏掉的画活下去。”

陈砚转头看着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把他浅褐色的瞳仁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他第一次在沈砚的眼神里看到了除了冷静和疏离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种深藏的温柔。

“挺好的。”陈砚轻声说,“像在做时光的医生。”

沈砚笑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像被阳光融化的冰。“差不多吧。”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近了一步。沈砚会偶尔来画廊坐坐,不说话,就坐在角落里看陈砚忙,有时会指出哪个展签歪了,哪个射灯角度不对。陈砚也会去沈砚的工作室,看他修复画,有时会带点自己做的小点心,沈砚从不拒绝,会默默地吃掉。

他们依旧很少聊私人话题,但陈砚知道了沈砚不吃香菜,知道了他喝咖啡要加两勺糖,知道了他晚上会失眠,靠听白噪音入睡。沈砚也知道了陈砚早上喜欢喝豆浆,知道了他画画时喜欢听古典音乐,知道了他怕黑,却喜欢看恐怖片。

变化发生在一个深夜。

陈砚为了赶一幅画的截稿日期,在画廊加班到凌晨。画到一半,突然停电了。整栋楼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一点微光。

陈砚瞬间僵住了。他怕黑,从小就这样,一到黑暗的环境里就会心跳加速,手脚发软。他摸索着想去拿手机开手电筒,却不小心撞到了画架,画布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他慌乱不己的时候,手机突然亮了,是沈砚的电话。

“喂?”陈砚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怎么了?”沈砚的声音很清醒,像是没睡。

“没什么,就是突然停电了。”陈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沈砚的声音:“别动,我过来。”

陈砚还没来得及说不用,电话就挂了。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他知道沈砚会来,就像知道太阳明天会升起一样确定。

西十分钟后,画廊的门被轻轻推开。沈砚拿着手电筒走进来,光柱在黑暗中扫过,最后落在缩在角落的陈砚身上。

“没事吧?”他走过去,蹲在陈砚面前,手电筒放在地上,光圈朝上,照亮了他们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没事。”陈砚摇摇头,脸颊有点发烫。这么大个人了,还因为停电害怕,有点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