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许第一次见到江叙,是在深秋的老书店里。他蹲在法学类书架前翻找一本绝版案例集,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整排书摇摇欲坠。他回头时,正撞见一个穿深灰风衣的男人伸手去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骨节处贴着块创可贴,沾着点干涸的墨痕。
“抱歉。”男人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他指尖刚稳住最顶层的《罗马法原论》,陆知许己经伸手托住了中间那几本。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陆知许感觉对方体温比常人偏低,像秋日清晨带着露水的石板。
“找哪本?”陆知许首起身,看清对方的脸——眉眼很深,鼻梁高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
江叙指了指最上层的《历代刑法考》:“那本。”他够了两次没够着,陆知许抬手取下来递给他,发现书脊上贴着泛黄的借阅标签,最后一次归还日期是十年前。
“你研究这个?”陆知许注意到他怀里还抱着本《书法美学》,牛皮纸封面被翻得卷了边。
“不算研究,”江叙翻开书,指尖划过批注的蝇头小楷,“写东西要用。”他忽然抬眼,目光落在陆知许胸前的校徽上,“政法大学的?”
“研三,陆知许。”
“江叙,自由撰稿人。”
书店老板端来两杯热茶,老式座钟在角落滴答作响。江叙说起他正在写的民国司法题材小说,提到某个典狱长的书法真迹藏在市博物馆,陆知许刚好参与过相关法律文书的整理工作。两人从监狱制度聊到碑帖鉴定,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等意识到时,天都擦黑了。
陆知许发现江叙有个习惯——思考时会轻轻右手食指第二关节,那里有块浅淡的疤痕。后来才知道,是他小时候练篆刻被刻刀划的。
第二次见面是在市图古籍部。陆知许在抄录一份民国庭审记录,钢笔没水了,正翻包找替换芯,一支黑色钢笔从旁边递过来。江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隔壁桌,面前摊着张宣纸,正用小楷抄《洗冤集录》。
“谢了。”陆知许接过笔,发现笔杆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握感温润,像是用了很多年。
“不用。”江叙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流畅的墨痕,“你抄的这份记录,有几处笔误。”他指了指其中一行,“‘过失’写成‘过实’了,当时书记员的通病。”
陆知许凑近看,果然如此。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江叙手上,他握笔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微微弯曲,像握着支毛笔。陆知许突然想起书店那天,这人指尖的温度,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走回家,陆知许才知道两人住得不远,都在老城区的长街上。江叙住的是栋带院子的老房子,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砚秋堂”三个字,是他祖父的笔迹。
“进来喝杯茶?”江叙推开斑驳的木门,院里的菊花开得正盛,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
陆知许走进去,看见堂屋摆着张大画案,上面铺着未干的隶书,写的是“守正出新”。墙角的博古架上摆满砚台,有块端砚裂了道缝,被细心地用铜箍箍住了。
“自己刻的?”陆知许拿起案上的一方小印,印文是“叙”字,刀法很利落。
“嗯,”江叙给紫砂壶添了热水,“小时候被逼着学的。”他笑起来时,眼底的青黑似乎淡了些,“我祖父是刻章的,总说字如其人,印见心性。”
陆知许发现江叙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临帖,上午看书查资料,下午写稿,傍晚去长街尽头的老茶馆坐会儿。他不喜欢用智能手机,联系全靠座机,身上总带着本线装笔记本,记着随时冒出来的灵感。
但他的文字却很鲜活。陆知许看过他写的片段,某个死刑犯临刑前要求写幅字,蘸着墨汁的笔在纸上抖得厉害,最后只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悔”字。那些冰冷的司法条文,经他笔下一写,突然有了滚烫的温度。
降温那天,陆知许在茶馆找到江叙时,他正对着玻璃窗呵气,在雾上画小老虎。见陆知许进来,他推过来杯热烘烘的姜茶:“刚煮的。”
陆知许接过杯子,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今天去法院实习,遇到个棘手的案子——少年过失杀了家暴的父亲,家属吵着要重判。他想起江叙小说里写过类似的情节,忍不住讲了出来。
江叙听完没说话,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天平,左边写着“法”,右边画了颗心。“你觉得,天平两边哪边重?”
“法律是底线。”陆知许盯着那幅简笔画,“但法理之外,该有人情。”
江叙抬眼看他,目光很深:“你以后会是个好律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陆知许看着江叙的侧脸,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总会想起他——想起他握笔的姿势,想起他疤痕的动作,想起他说话时沙哑的尾音。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像温水慢慢漫过脚背,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
江叙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在陆知许实习结束的时间出现在法院门口,有时带份刚出炉的桂花糕,有时只是默默陪他走段路。长街的路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陆知许能闻到他身上混着墨香和雨水的味道,心里踏实得很。
有次陆知许加班到深夜,走出法院大门,看见江叙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件厚外套。“等很久了?”陆知许走过去,发现他耳朵冻得通红。
“刚到。”江叙把外套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案子结了?”
“嗯,少年判了缓刑。”陆知许穿上外套,上面有江叙身上淡淡的松烟墨味,“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束得早?”
“猜的。”江叙低头踢着石子,声音很轻,“你上次说,这周要定稿。”
陆知许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江叙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江叙,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江叙己经抬头看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像墨在水里慢慢晕开。“是。”他打断陆知许,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陆知许,我喜欢你。”
风吹起地上的落叶,卷到两人脚边。陆知许的心跳得很快,却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一时冲动。从书店初见时的指尖相触,到古籍部的那支钢笔,再到此刻身上带着余温的外套,原来很多事情早就有了答案。
“我知道这可能……”江叙还想说什么,陆知许己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对方的手还是很凉,陆知许用掌心裹住他的,慢慢焐着。
“江叙,”陆知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也是。”
江叙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陆知许笑了笑,指腹轻轻他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有根很淡的青筋,像藏在皮下的河流。
那天晚上,他们在长街走了很久。江叙说起他小时候,祖父总让他在刻坏的砚台上练字,说“败笔也是笔,错了就改,改了就不算错”。陆知许说起他选择法律的原因,是高中时看到邻居家的老人被保健品诈骗,却不懂怎么维权。
走到江叙家院门口时,陆知许突然想起什么:“你小说里那个典狱长,最后结局定了吗?”
“还没。”江叙掏出钥匙,“想让他在狱里教犯人写字,你觉得呢?”
“挺好的。”陆知许看着他,“有温度。”
江叙的钥匙顿了顿,突然转身靠近他。距离很近,陆知许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的细小雨珠,能感受到他微凉的呼吸落在自己鼻尖。“陆知许,”江叙的声音很哑,“我能吻你吗?”
陆知许没说话,只是微微仰起了头。
江叙的吻很轻,带着点试探,像羽毛落在心上。他的唇瓣微凉,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刚嚼过口香糖。陆知许闭上眼睛,抬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这个吻慢慢变得深沉,像积蓄了很久的潮水,终于冲破了堤坝。
巷子里的野猫被惊动,“喵”地叫了一声蹿上墙头。江叙的手轻轻扣在陆知许腰侧,力道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陆知许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原来这个看起来冷静自持的人,也会有这样紧张的时候。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喘。江叙额头抵着他的,鼻尖相蹭,眼里像落了星光。“陆知许,”他低声说,“我没试过这个。”
“我知道。”陆知许笑了,伸手擦掉他唇角的水渍,“我也是。”
江叙的院子里,那丛菊花还在开,带着雨珠的花瓣沉甸甸的。陆知许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突然明白什么叫“灯火阑珊处”——不是有多热闹,而是哪怕只有一盏灯,有人等你回家,就够了。
后来陆知许搬进了那栋老房子。堂屋的画案一半摆着他的法律文书,一半铺着江叙的宣纸。陆知许会帮江叙查史料里的法律细节,江叙会在陆知许写辩护词时,给他研墨提神。
有次陆知许打赢了场棘手的公益诉讼,回家时发现江叙把判决书抄成了小楷,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旁边配了幅小画——长街灯火,两个人影并肩走着,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陆知许站在画前,看着江叙在案前磨墨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在书店见面的情景。那天江叙说,好的文字该像老茶,初尝微苦,回味却甘。现在他觉得,好的感情也是这样——不必轰轰烈烈,却能在细水长流里,尝出最温润的滋味。
长街的梧桐叶落了又生,老式座钟依旧滴答作响。陆知许偶尔还会看到江叙指节的疤痕,只是现在,他会伸手握住那只手,让自己的温度慢慢传过去,像春日暖阳,一点点融化冬日的余寒。
江叙的小说连载到第三卷时,遇到了瓶颈。他对着空白的文档坐了三天,案头堆着的史料被翻得卷了边,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层薄冰。陆知许晚上回来,看见他蜷缩在沙发里,怀里抱着那本《历代刑法考》,像只找不到方向的困兽。
“卡住了?”陆知许把热牛奶递过去,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没好好吃饭?”
江叙摇摇头,翻开书指着某页:“这里写典狱长给犯人改判文书,按当时的法律程序,需要司法部的批文,但我查不到具体流程。”他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眼下的青黑又重了些。
陆知许坐到他身边,拿过书仔细看:“我明天去档案馆查,记得去年整理过相关卷宗。”他顿了顿,握住江叙冰凉的手,“写不出来就先停,你这几天睡得太少了。”
江叙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像是要汲取点温度:“再等等,这个情节很重要。”他抬头看陆知许,眼里有红血丝,“你说,人真的会为了一句承诺,等十年吗?”
小说里的典狱长答应帮一个冤案犯人翻案,后来犯人病死在狱里,典狱长用了十年时间,终于找到当年的证人。陆知许知道,江叙问的不仅是小说。
“会。”陆知许认真地说,“就像有人为了一个案子,能查十年证据。”他指腹着江叙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你笔下的人,都带着你的影子。”
江叙笑了笑,把脸埋进陆知许颈窝,呼吸温热:“那你呢?你会等我吗?”
“我不是在等,”陆知许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累坏的猫,“我是在陪你。”
那天晚上,陆知许熬夜帮江叙画了张司法程序流程图,从申请再审到批文下发,每个环节都标得清清楚楚。江叙趴在旁边看他写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等陆知许画完,发现江叙己经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大概在梦里还在跟剧情较劲。
陆知许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灯光下,能看清他睫毛上的小绒毛。他想起第一次在书店见面,这人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却像幅自带故事的画。
第二天陆知许从档案馆回来,刚推开院门就闻到墨香。江叙站在画案前,正用大篆写“十年”两个字,笔力遒劲,墨色。“通了?”陆知许放下卷宗,走到他身后。
“嗯,”江叙转过身,眼里有了光彩,“典狱长不是在等承诺,是在等自己心里的那口气。”他拿起陆知许画的流程图,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谢谢你,知许。”
这是他第一次叫“知许”,尾音带着点软糯,像颗糖在陆知许心里慢慢化开。陆知许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揽进怀里。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风吹过,落了几片花瓣在宣纸上,像不小心点上去的朱砂。
小说出版那天,江叙签了本送给陆知许,扉页上用小楷写着:“赠知许,我的人间灯火。”陆知许把书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他赢得的第一面锦旗。
签售会在市图书馆举行,陆知许特意请了假。他站在后排,看着江叙坐在那里,耐心地回答读者的问题。有人问他为什么对民国司法这么了解,江叙笑了笑:“因为身边有位特别好的老师。”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陆知许身上,像有根无形的线,把两人紧紧连在一起。
散场时陆知许去接他,江叙把读者送的一小束雏菊递给他:“拿着,有人说是给‘江老师的法律顾问’的。”
陆知许笑着接过,发现花束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祝江老师和他的光,永远在一起。”
长街的路灯又亮了,昏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江叙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里面是方砚台,石质温润,上面刻着“知许”两个字,刀法细腻,是江叙的风格。“我刻了半个月,”他有点紧张,手指捏着盒子边缘,“知道你不用砚台,但……”
“我很喜欢。”陆知许打断他,拿起砚台贴在掌心,暖暖的,“以后写辩护词,就用它研墨。”
江叙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陆知许看着他,突然低头吻了下去。这个吻比第一次更深,带着阳光和雏菊的味道,江叙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
路过的老太太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好。”
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牵着手快步往前走。江叙的手不再像初见时那么凉,被陆知许焐得暖暖的。走到“砚秋堂”门口,陆知许突然想起什么:“你小说里的典狱长,最后怎么样了?”
“他退休后,在监狱旁边开了间书法班,教刑满释放的人写字。”江叙推开院门,“有人问他值不值,他说,写字和做人一样,错了可以改,只要笔还在手里。”
陆知许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明白,他们要走的路或许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盏灯,就没什么好怕的。
堂屋的座钟敲了十下,陆知许把砚台放进博古架,和那方裂了缝的端砚并排摆在起。江叙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在想什么?”
“在想,”陆知许握住他的手,“明年春天,我们去看梅花吧。你说过,你祖父以前总去灵隐寺写生。”
“好。”江叙的呼吸落在他颈窝,暖暖的,“再带上你的法律文书,说不定我又能写个新故事。”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画案上的宣纸上,像层薄薄的霜。陆知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江叙的指尖还带着墨香,他的掌心印着淡淡的钢笔痕。
原来最好的日子,就是这样——有书,有墨,有你,有长街的灯火,有过不完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