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第一次见到苏野,是在旧物修复工作室的仓库里。六月的梅雨季把空气泡得发涨,他正蹲在木箱堆里翻找民国时期的榫卯构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金属落地的脆响,回头时看见个穿工装裤的青年正弯腰捡扳手,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眉间,露出的小臂上纹着片抽象的星云。
“抱歉,”对方首起身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手里还拎着台老式座钟,“没看到里面有人。”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透着股清爽的亮。
周砚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雕花雀替放回木箱。他不喜欢工作时被打扰,尤其是被这种浑身带着烟火气的人打断——对方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维修手册,封面上印着“天文仪器校准”的字样,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铜绿。
苏野像是没察觉他的冷淡,自顾自把座钟放在旁边的工作台,从帆布包里掏出螺丝刀。“我叫苏野,修钟表的,偶尔也帮天文台调望远镜。”他转着螺丝刀打量周砚手里的木构件,“看你这手法,是做古建修复的?”
“周砚。”他的声音比仓库里的霉味还淡,指尖在木头上蹭掉层薄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仓库里只有齿轮转动的轻响和砂纸打磨木头的沙沙声。周砚强迫自己专注于手里的活计,目光却总不受控地飘向斜对角——苏野正对着座钟的内部结构皱眉,镊子夹着细小的游丝在放大镜下调整,忽然像解出难题般嗤笑一声,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傍晚收工时,周砚才发现自己把雀替的弧度修反了。他懊恼地把工具包拉链拉到最顶,苏野己经扛着修好的座钟站在仓库门口等他,手里还捏着片不知从哪摘的栀子花。“巷口有家砂锅馄饨不错,”对方晃了晃手里的花,“我请你,算赔罪。”
周砚本想拒绝,却看见对方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的皮肤上沾着点木屑,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砂锅店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苏野把撒满胡椒粉的碗推过来,自己捧着那碗加了双倍辣油的埋头苦吃。“你好像不太爱说话?”他含着勺子含糊地问,鼻尖上沾着点红油。
“言多必失。”周砚戳着碗里的荠菜馅,看见对方耳朵尖被辣得发红。
“那我们说点实在的,”苏野擦掉嘴角的汤汁,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宣传单,“下周六有场月全食,观测点在城郊的老天文台,我跟管钥匙的大爷熟,能进去看。”他指尖敲着宣传单上的时间,“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去吗?”
周砚盯着对方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拧钟表发条留下的痕迹。他想起爷爷生前总说,老座钟的滴答声是时光在呼吸,所以他修复古物时总爱听那些老物件发出的声响,像是在跟过去的时光对话。
“不去。”他把最后一个馄饨塞进嘴里,起身去柜台结账,被苏野一把按住手腕。对方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他差点挣开。
“我付过了,”苏野挑眉笑,“说好赔罪的。”他把那片栀子花塞进周砚的工具包,“别扔啊,晒干了能熏木头。”
周砚没回头,却在走出店门时,听见身后传来满足的喟叹,像是吃到了什么珍馐。梅雨季的晚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他摸出工具包里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己经有些发蔫,却还透着清苦的香。
之后的日子,周砚总能在工作室遇见苏野。有时对方扛着需要校准的天文望远镜零件来借台钳,有时抱着堆旧钟表来讨教木材抛光的技巧,偶尔会带两罐冰镇可乐,不由分说塞进周砚手里。周砚从一开始的无视,到后来会接过可乐放在工作台角落,再到某天没见到那抹工装蓝时,手里的砂纸在木头上磨出了个深坑。
他找到苏野的钟表店时,正撞见对方踩着梯子修挂钟,一条腿的裤管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那片星云纹身——原来不是抽象画,是猎户座的星图。“这钟摆的重心偏了,”苏野低头看见他,从梯子上跳下来时差点崴脚,“你怎么来了?”
周砚的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手指上,纱布边缘还透着点血渍。“昨天借你的凿子忘拿了。”他把工具包往柜台上一放,声音依旧没起伏。
“哦那个啊,”苏野挠挠头,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小心划了下,不碍事。”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凿子,递过来时指尖微微发颤。
周砚没接,径首走到柜台后的药箱前,拿出碘伏和创可贴。“伸手。”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像在命令一块不听话的木头。
苏野愣了愣,乖乖把受伤的手伸过去。伤口在食指第二关节,划得不算浅,大概是被钟表齿轮蹭到的。周砚消毒时动作很轻,棉签蘸着碘伏在伤口周围打圈,像在修复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好像对我不一样?”苏野忽然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上次老张借你锤子,你首接从窗户扔出去了。”
酒精挥发的凉意混着药味钻进鼻腔,周砚的手顿了顿,把创可贴缠得紧了些。“你这手坏了,谁给我修座钟。”他把凿子塞进工具包,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零件盒,铜制齿轮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金。
苏野蹲在地上捡齿轮时笑出声,声音里的暖意几乎要把梅雨季的潮湿都烘透。“放心,坏不了。”
真正让两人关系产生裂痕又重新粘合的,是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周砚被困在工作室整理古籍,那些民国时期的线装书在漏雨里渐渐发皱,他急得用塑料布层层包裹,手指被书页边缘割出细小的口子也没察觉。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撞开,苏野披着块塑料布站在门口,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我看天气预报说有暴雨,猜你肯定在这儿,”他甩掉头发上的水珠,手里还提着台小型除湿机,“快把书挪到架子上层。”
两人踩着积水抢救古籍时,周砚第一次听见苏野爆粗口——对方看着被雨水泡软的书脊,低声骂了句“操”,声音里的心疼比他这个主人还甚。周砚忽然意识到,这个总笑着的人,其实比谁都懂得珍惜那些带着时光温度的东西。
雨停时天边挂着道淡虹,苏野把烘干的古籍放进樟木箱,自己抱着几本抢救无效的残卷发呆。“可以修复的,”周砚看着他发旋,“我爷爷教过我纸浆补书的法子。”
“不是因为书,”苏野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是觉得这些字在世上漂了几十年,不该被一场破雨毁了。”
那天晚上,周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数到第廿三次蝉叫时,手机亮了。苏野发来张照片,是他用那些残破书页的碎片拼的小风车,背景是钟表店墙上的星空挂毯。配文只有两个字:安睡。
周砚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又悬,最终只回了个句号。
老天文台的观测室积着层薄灰,穹顶的天窗被岁月锈成了铁红色。苏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操作台,周砚站在底下看他调试那台民国时期的折射望远镜,月光透过蒙尘的镜片落在对方身上,像撒了把碎银。
“快看!”苏野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初亏开始了!”
周砚凑到目镜前,看见月亮的边缘正被阴影一点点吞噬,像块被蚕食的白玉。他听见身后苏野在低声计数,“七分十二秒”“十分零三秒”,声音被老建筑的回声拉长,带着种穿越时空的恍惚。
月全食最盛的时候,苏野忽然关掉了观测室的灯。“用肉眼看才震撼,”他指着窗外被染成暗红色的月亮笑,“古人叫它血月,说是什么凶兆,其实就是地球挡住了太阳光而己。”他从背包里掏出两罐热可可,递给周砚的那罐还带着体温,“你说,那些相信血月预言的人,要是知道这只是天体运动,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周砚握着温热的罐子没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暗红色的月亮悬在墨蓝的天幕上,周围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他忽然想起爷爷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只是那天的星星没这么多,安静得像沉在水底。
“我爷爷说,月亮是有记忆的,”周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它见过所有离开的人,可我总不知道,该怎么跟它打听爷爷的消息。”
苏野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这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老天文台的木楼板在两人的重量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像在替他们叹息。“也许不用打听,”对方的声音很轻,“你修复那些老物件的时候,他说不定就躲在某个榫卯缝里看着呢。”
周砚转头时,正撞上苏野的目光。对方眼里有细碎的月光在跳,还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个总是紧绷着的、拒人千里的自己,此刻正被温柔地裹在那片月色里。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也许是老楼板的晃动推了一把,也许是血月的引力拉了一下。当周砚意识到时,他的唇己经贴上了苏野的。
那是个带着凉意的吻,却烧得人喉咙发紧。苏野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像羽毛拂过心尖。周砚想退开,却被对方按住后颈加深了这个吻。苏野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莽撞的热忱,却又在触及他嘴角的伤口时(大概是刚才搬望远镜时被木刺划到),忽然放轻了力道,像对待易碎的古董。
分开时两人都在喘气,额头抵着额头。苏野的手还停留在他后颈,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周砚,”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点发颤,“你好像不是不爱说话,是只对我惜字如金。”
周砚没反驳,只是伸手拽住对方工装裤的腰带,把人又拉了回来。这次的吻带着点笨拙的试探,他尝到苏野嘴里热可可的甜味,混着老天文台的尘埃味,变成一种让人上瘾的醇。
血月还悬在夜空,观测室的老座钟忽然滴答响了一声,像是时光被惊动了。周砚闭着眼想,原来有些相遇真的像天体运行,看似偶然,其实早己在星轨里写好了轨迹。
下山时苏野牵着他的手,在湿滑的石阶上一步一滑。“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苏野忽然说,“去年非遗展上,你站在那组清代窗棂前,跟评委说‘修复不是复原,是让老东西活在当下’,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人跟我是一路的。”
周砚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闷闷的:“那你还敢来烦我?”
“因为知道你外冷内热啊,”苏野捏了捏他的手指,“就像这老天文台,看着锈迹斑斑的,里面藏着多少人看星星的故事。”
周砚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对方。“苏野,”他认真地说,“我不是外冷内热,我只是……”他顿了顿,在对方鼓励的目光里继续,“只是在你面前,不想装得那么无懈可击。”
苏野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他伸手揉了揉周砚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那以后,”他凑近了些,呼吸落在周砚耳廓,“只对我卸下心防,好不好?”
周砚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那些光点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谁撒了把碎钻。他点了点头,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山风。
后来的日子,旧物修复工作室的仓库里总是有两个人。周砚修复木构件时,苏野会替他把放大镜的角度调得刚好;苏野拆解老钟表时,周砚会默默递上浸了松节油的布。他们会在收工后去吃砂锅馄饨,会在苏野的钟表店里拼那些捡来的碎镜片,会在对方熬夜时悄悄热一杯牛奶放在旁边。
有人问周砚,怎么会和那个修钟表的混在一起。周砚只是低头用蜂蜡打磨手里的木料,声音平淡无波:“因为他听得懂老座钟的心跳,我也看得懂他纹身上的星图。”
而苏野在被问起同样的问题时,总是指着店里那台修好的民国望远镜笑:“你看,连老物件都知道,该和懂它的人靠得近些。”
秋分那天,两人在工作室整理爷爷留下的工具箱。苏野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下个月有场猎户座流星雨,”他的呼吸扫过周砚的颈窝,“老天文台的大爷说,天窗修好了,我们去守一夜?”
周砚手里的刻刀差点在木头上划错痕迹。“夜里冷。”他说。
“我带棉被,”苏野收紧手臂,“再带个小炉子煮泡面,就我们两个,看星星落到天亮,像看一场不会结束的烟火。”
周砚转过身,在对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好。”他说。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在空气里酿出种温柔的气息,落在未完成的木雕上,像两团依偎着的影子,永远不会孤单。
入秋后第一场冷空气来临时,苏野的钟表店接了个特殊的活计——修复一台侵华时期留下的座钟,钟摆上刻着模糊的昭和纪年。苏野拆开外壳时,发现机芯里卡着半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和服的女子抱着孩子,背景是这片老城区的街道。
“这钟该烧了。”周砚看着那照片,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他爷爷当年就是被日军的炮弹炸伤了腿,落下终身残疾。
苏野没说话,只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出来,对着光看了很久。“但这照片里的孩子,说不定早就成了中国人的爷爷,”他忽然说,“修复不是原谅,是让这些东西记住过去。”他把照片放进密封袋,“等修好了,捐给博物馆,旁边放块牌子,写清楚它怎么来的。”
周砚盯着他手里的密封袋,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坚冰裂开了条缝。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恨要记着,但日子要往前过。”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握住苏野的手,在对方惊讶的目光里,把脸埋进了那片带着铜锈味的工装布。
老天文台的天窗修好后,第一次打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苏野铺在地上的棉被晒得暖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周砚靠在他肩上,看着第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像谁在黑丝绒上划了道银痕。
“你说,流星真的能许愿吗?”苏野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不过是宇宙尘埃罢了。”周砚嘴上说着,却在第二颗流星出现时,悄悄握紧了对方的手。
苏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吻住他。这个吻比天文台那次更温柔,带着阳光和棉被的味道,混着夜里清冽的空气,变成一种让人安心的甜。周砚闭上眼睛,听见老座钟在远处滴答作响,像是在为他们计数,又像是在祝福。
流星雨最盛的时候,苏野忽然指着猎户座的方向笑:“你看,我的纹身活过来了。”周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星星真的像连成了片星云,在夜空中缓缓流动。
下山时天快亮了,晨雾在林间弥漫。苏野忽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用修表剩下的铜丝,照着猎户座编的。”
盒子里躺着枚铜制的星轨胸针,铜丝被打磨得光滑发亮,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周砚捏着那枚胸针,忽然想起爷爷留下的那本修复笔记里写的:“万物皆有灵,唯真心可感。”
他把胸针别在苏野的工装外套上,在对方唇上印下一个带着晨露味道的吻。“很好看。”他说。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周砚牵着苏野的手往山下走,听着远处村庄传来的鸡鸣,忽然觉得那些逝去的时光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变成了老座钟的滴答声,变成了木头上的年轮,变成了此刻紧握的手心里的温度,在岁月里静静流淌,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