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六月，潮声黏在风里，把盐粒吹进每一条弄堂。凌晨西点，港口灯火未灭，浪头拍在防波堤上，像无数碎裂的瓷片。纪瓷舟拖着一只帆布袋，袋口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瓷瓶，瓶身布满细密的冰裂纹，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信纸。
他要去的地方叫“风暴眼”——一间藏在废弃灯塔里的私人修复室。灯塔外墙剥落，铁梯锈迹斑斑，塔顶的风向标吱呀转动，像给夜色配乐的节拍器。纪瓷舟推开厚重的木门，海盐与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只亮一盏低压灯，灯罩是半只残缺的青釉碗，光被滤成温柔的青白。
工作台后的人听见动静，抬头。那是一张线条分明的脸，眉骨高，眼窝深，瞳孔颜色比夜潮更深。男人穿黑色工装背心，手臂沾着瓷粉，像落了一层薄雪。
“青瓷？”男人声音低哑，带着砂砾质感。
“嗯，冰裂纹，想补。”纪瓷舟把布袋放到台面上，指尖还沾着码头的水汽。
男人擦了擦手，指腹在瓷瓶裂口处轻轻一按，“我叫沈听澜，专做瓷骨修补。裂纹很深，得留一周。”
纪瓷舟点头，却在沈听澜转身时，看见他腕骨内侧一道月牙形旧疤，颜色比瓷釉更青。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裂纹与疤痕，或许是同一种语言。
第一天，纪瓷舟在旁观察。沈听澜先用细毛刷扫去裂纹里的灰，动作轻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随后，他调出与瓷色极近的釉浆，比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纪瓷舟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裂纹原来的颜色？”
沈听澜没抬头，只把一小片瓷粉放在灯下，“瓷会呼吸，颜色会随光线变化。看得多了，就能听见它们说话。”
纪瓷舟笑，笑意像青瓷开片时最细的那道缝，“那我今晚留下来，听听它说什么。”
沈听澜看他一眼，嘴角弧度很浅，却足够让塔顶的风向标停住半秒。
第二天夜里，暴雨突袭。灯塔的电力瞬间熄灭，只剩应急灯在墙角投下一圈昏黄。纪瓷舟正帮沈听澜固定釉架，雷声滚过屋顶，震得瓷片轻颤。黑暗里，沈听澜的手肘碰到纪瓷舟的肋骨，两人同时一僵。
“怕黑？”沈听澜问。
“怕静。”纪瓷舟答，“太静会听见心跳。”
沈听澜没再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支小手电，光束落在瓷瓶裂纹上，像一条发光的河流。他低声解释：“暴雨会让湿度飙升，裂纹会扩张，我得守着。”
纪瓷舟点头，却在沈听澜俯身时，闻到他颈侧淡淡的松节油味，像被雨水浸透的松针。那一刻，心跳声忽然有了方向。
第三天，修复进入关键。沈听澜需要用极细的毛笔蘸釉，填补最深处的那道裂。纪瓷舟替他按住瓷瓶，指尖与指尖在青瓷边缘短暂相触，温度交换，像两片釉在高温中慢慢融合。
“你的脉搏，”沈听澜忽然开口，“和瓷的振动频率差不多。”
纪瓷舟愣住，随后笑：“那你是不是该给它起个名字？”
沈听澜抬眼，目光穿过灯光，落在纪瓷舟的瞳孔里，“叫它‘未眠’，裂纹在夜里会发光。”
未眠，也是未眠的人。
第西天，台风预警。海城所有船只回港，灯塔成了孤岛。沈听澜把备用发电机拖到门口，纪瓷舟则把最后一箱釉料搬进室内。雨幕像灰色的玻璃，隔绝了世界。
夜里十一点，电力再次中断。沈听澜点起应急灯，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对重叠的瓷瓶。纪瓷舟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工作台，沈听澜递给他一瓶冰啤酒，瓶身凝着水珠。
“台风天喝啤酒，像在南极喝伏特加。”纪瓷舟调侃。
沈听澜靠着他坐下，肩膀相抵，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南极我没去过，但瓷窑的温度我熟。”
雨声太大，他们必须凑近才能听见对方。呼吸交缠，像两条被浪冲上岸的鱼。沈听澜的指尖在啤酒瓶上，忽然问：“你怕过失去吗？”
“怕。”纪瓷舟答，“怕瓷碎，怕浪停，怕心跳找不到回声。”
沈听澜侧头，目光落在纪瓷舟的唇上，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那我给你回声。”
吻落下来时，雨声忽然变得很远。沈听澜的唇带着啤酒的麦芽苦，舌尖却藏着松节油的清冽。纪瓷舟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放大，像瓷片在高温中炸裂的轻响。
吻很短暂，却足够让台风的呼啸变成背景。沈听澜退开半寸，额头抵着纪瓷舟的额头，呼吸滚烫：“回声收到了吗？”
纪瓷舟笑，笑意像青瓷开片时最细的那道缝，“收到了，还想再听一遍。”
沈听澜没让他等太久。第二次吻更深，像把整片海潮灌进对方唇齿。舌尖相触的瞬间，纪瓷舟听见瓷与瓷碰撞的清脆，也听见自己心跳与沈听澜的重叠，像同一件乐器上的两根弦。
台风过去，阳光重新落在灯塔的碎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镜子。青瓷修复完成，裂纹被釉色完美覆盖，只在边缘留下一道极淡的金线，像被月光吻过的伤痕。
纪瓷舟把瓷瓶捧在手心，指尖描摹那道金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它现在叫‘未眠’，也是我们的。”
沈听澜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片碎瓷——那是一片月白色的瓷片，边缘带着同样的冰裂纹。他把瓷片放在纪瓷舟掌心，指尖在对方腕骨内侧轻轻一点：“我的，也是你的。”
两片碎瓷在掌心相贴，裂纹对齐，像两片终于重逢的月亮。
秋末，海城再次降温。纪瓷舟在灯塔顶层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修复好的青瓷，瓶里插着一支真正的玫瑰，花瓣边缘带着冰裂纹的纹路。沈听澜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低而稳：“瓷有裂缝，光才能进来。”
纪瓷舟侧头，吻落在沈听澜的唇角，像一场迟到的潮汐：“裂缝里长出的，是玫瑰，也是你。”
青瓷在风里微微颤动，像回应这场永不结束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