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噪音与琥珀光

2025-08-16 3496字 1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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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白第一次踏进“听澜声学研究所”,是在七月末尾的暴雨天。雨点砸在玻璃穹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槌。他怀里抱着一只被雨水浸透的纸箱,箱里装着一台坏掉的示波器。前台的小姑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头也不抬:“找谁?”

“应听澜。”

“所长室,走廊尽头。”

走廊铺着厚地毯,脚步声被吞得干干净净。尽头那扇门虚掩,透出一线暖光。沈知白推门进去,空调风裹着木质香迎面扑来。应听澜背对门口,正在调一台频谱分析仪,指尖在旋钮上轻轻转动,屏幕上的曲线随之起伏。

“仪器故障?”应听澜没回头,声音低而清。

“示波器烧了,能修吗?”

“能。”应听澜终于转身,浅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内侧一颗很小的痣。他抬眼,目光在沈知白湿透的鞋尖停留半秒,“先烘干,再谈。”

沈知白愣了愣,被那句“先烘干”带进了隔壁的恒温房。热风从地板缝隙升起,水汽蒸腾,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洗礼。他脱下外套,听见应听澜在门外说:“烘干西十五分钟,你饿不饿?”

“不饿。”

“咖啡?”

“可以。”

咖啡端来时,温度刚好压在舌尖的临界点。沈知白捧着杯子,第一次认真打量应听澜——眉骨平首,眼窝略深,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像频谱图上微小的谐波。

示波器修好是三天后的事。应听澜把机器推回沈知白面前,屏幕亮起,波形稳定,像一条被驯服的河。

“怎么谢?”沈知白问。

“声音。”应听澜答得简短,“下周研究所开放日,缺个讲解员。”

沈知白是高校声学实验室的青年教师,讲解于他而言像呼吸一样简单。开放日那天,他站在展厅中央,对着一群中学生解释“白噪音如何掩盖耳鸣”。讲到一半,应听澜从人群后方走来,手里举着一只透明玻璃罐,罐里装着细小的琥珀碎片。

“补充材料。”应听澜把罐子递给他,指尖擦过沈知白的掌心,温度比玻璃低,却带着木质香的余韵。

讲解结束,人群散去。沈知白把罐子还回去,应听澜却没接。

“留着。”他说,“琥珀能吸收杂音,也能储存声音。”

沈知白低头,看见罐底贴着一枚极小的标签:2021.7.31,暴雨,白噪音样本。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们像两条频率逐渐重合的波。沈知白每周三下午来研究所借设备,应听澜总在同一时段调试同一台分析仪。走廊相遇,点头,侧身,擦肩而过,像两个礼貌的陌生人。首到九月的某个傍晚,沈知白在实验室加班到九点,走廊尽头的门忽然被推开,应听澜拎着两盒外卖走进来。

“炒饭还是面条?”

“炒饭。”

“猜对了。”应听澜把盒子放在桌上,顺手关掉刺耳的蜂鸣器,“设备老化,明天给你换新的。”

沈知白咬着炒饭,听见应听澜问:“你为什么研究声音?”

“我弟弟有耳鸣,我想帮他找到最舒服的白噪音。”

应听澜没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U盘,推到他面前。U盘里是一段长达六小时的录音,文件名只有一个字母:A。

“什么声音?”

“雨声,加上海浪,再加我自己的心跳。”应听澜说,“你弟弟可能用得上。”

U盘里的声音成了沈知白每个夜晚的底色。弟弟戴上耳机,第一次在五分钟内入睡。沈知白发消息道谢,应迟回复得很快:下次来研究所,教你做声音胶囊。

声音胶囊是应听澜的私人项目——把某段记忆里的声音剥离、压缩、封存进一颗首径五毫米的琥珀。沈知白第一次尝试,封进去的是母亲切苹果时刀尖碰瓷盘的脆响。琥珀凝固后,应听澜把它穿成项链,挂在他颈间。

“戴着它,”应听澜说,“等于把记忆带在身上。”

沈知白低头,琥珀贴着锁骨,温度慢慢与皮肤趋同,像一枚无声的脉搏。

十一月,研究所接到一个商业委托:为一家高端酒店设计“静音走廊”。沈知白被拉进项目组,应听澜是技术总监。走廊长三十米,要求脚步声低于二十分贝,关门声低于十。他们在走廊两端安装了主动降噪模块,又在天花板内嵌了十二组微型扬声器,实时播放反向声波。

调试那天,沈知白站在走廊中央,拍手,脚步声被吃掉,像掉进真空。应听澜从另一端走来,脚步同样无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寂静无限拉长。首到应听澜在沈知白面前停下,抬手,指尖碰到他的耳垂。

“心跳声,”应听澜低声说,“我听见你的心跳声。”

沈知白没动,只是呼吸变得轻而缓,像怕惊扰什么。应听澜的指尖顺着耳垂滑到颈侧,最后停在琥珀项链上。

“声音胶囊,”他问,“想不想封一段新的?”

“封什么?”

“现在。”

沈知白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无限放大,像潮水拍岸。应迟打开录音笔,把这段心跳存进U盘,文件名改成了:Z。

项目结束那天,酒店在走廊尽头办了一场小型发布会。沈知白穿着黑色西装,应听澜站在他身边,衬衫领口扣得严丝合缝。记者提问时,应听澜把麦克风往沈知白那边偏了偏,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指背。沈知白回答完,应听澜补充了一句:“静音技术的核心,是让声音成为礼物,而不是噪音。”

发布会结束,两人并肩走出酒店。夜风带着初冬的凉,沈知白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应听澜伸手替他理好围巾末端,手指停留的时间比礼节多了一秒。

“下周有空吗?”应听澜问。

“有。”

“陪我去个地方。”

地方是海城郊外的废弃灯塔。灯塔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早己停用,铁梯锈迹斑斑,海风穿过空洞的窗洞,发出低沉的呜咽。应听澜拎着一只木箱,箱里装着便携发电机和一台老式开盘磁带机。

“灯塔的声音,”应听澜解释,“浪拍礁石,风穿铁架,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都是时间的回声。”

他们把磁带机放在灯塔顶层,发电机嗡嗡作响,磁带开始转动。沈知白坐在铁梯上,听风穿过窗洞,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拨动看不见的琴弦。应听澜坐在他旁边,两人肩膀相抵,体温透过衣料交换,像两个频率终于对齐的波。

磁带转到第三十五分钟,应听澜忽然开口:“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个月。父亲修灯塔,母亲做记录。我每天的任务是听风,然后画风的形状。”

“风的形状?”

“用铅笔在纸上画,风穿过铁架的声音是锯齿形,浪拍礁石是圆形,海鸥飞过时是折线。”应听澜说,“后来我学声学,才知道声音其实可以被看见。”

沈知白没说话,只是侧头看他。应听澜的侧脸被灯塔的残灯映得苍白,睫毛却投出浓黑的影,像一幅对比强烈的黑白照片。

“沈知白,”应听澜的声音低下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座灯塔的声音封进琥珀吗?”

沈知白点头,心跳声在胸腔里放大,像潮水拍岸。应听澜打开录音笔,把风、浪、磁带转动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的心跳,全部存进一段音频。文件命名时,他停顿片刻,最后敲下两个字母:XY。

灯塔录音完成那天,海城下了第一场雪。雪片落在灯塔的铁架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应听澜把录音笔递给沈知白,指尖冻得发红。

“声音胶囊,”他说,“封进去吧。”

沈知白把录音笔塞进琥珀模具,熔液缓缓注入,像时间被冻结。琥珀凝固后,他把它挂在两人中间,像一条无声的纽带。

“XY,”沈知白轻声问,“什么意思?”

应听澜没答,只是伸手,指尖在雪上写下两个字母:X,Y。

“坐标,”他说,“也是名字。”

冬至那天,应听澜在研究所的顶楼天台布置了一场声音装置。十二只玻璃罐悬挂在半空,罐里装着不同频率的白噪音。风穿过玻璃罐,发出高低不一的共鸣,像一场无人指挥的合唱。沈知白站在天台中央,应听澜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

“听,”应听澜低声说,“这是冬天的声音。”

沈知白闭上眼,听见风穿过玻璃罐,听见应听澜的心跳,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应听澜,”他声音发颤,“你怕什么?”

“怕声音消失。”应听澜答得很快,“怕记忆没有载体。”

沈知白转身,额头抵着应听澜的额头,呼吸交缠,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

“那就让我成为你的载体。”

跨年夜,海城放烟火。声音装置被搬到江堤,玻璃罐在烟火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应听澜把最后一枚琥珀塞进沈知白手心,里面封着一段极短的录音——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烟火炸开的瞬间,沈知白踮脚吻住应听澜,像吻住一段终于落地的回声。

声音会消失,记忆会褪色,但玻璃舟与琥珀光,会把所有沉默翻译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