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苏月挣扎着，几乎是滚落下通铺，脚刚沾地就是一个趔趄，虚弱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散乱如海藻的长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单薄的身体在湿冷的衣服包裹下簌簌发抖，像一片秋风里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奴……奴婢该死……这就……这就去……”她开口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气音，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传话宫女一眼，只盯着自己沾了污渍的破旧鞋尖，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佝偻着，双手无措地绞着湿冷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这副凄惨到极致、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似乎终于满足了传话宫女某种扭曲的优越感，她嫌恶地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黎苏月身上带着瘟疫，冷哼道：“哼，算你识相，跟我走。记清楚了，见了娘娘，管好你的嘴！若是敢在娘娘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的话惹娘娘不快……”她拖长了调子，阴恻恻地威胁，“仔细你的皮！”
“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黎苏月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也配合着瑟缩了一下，将惊弓之鸟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算你还有点脑子，跟上。”传话宫女扭身就走，步伐快而倨傲。
黎苏月踉跄着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眼前的宫道、朱墙、琉璃瓦都在晃动、扭曲，但她还是努力控制着呼吸，紧紧咬着下唇内侧，用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引路的宫女走得飞快，丝毫没有顾及身后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影。
黎苏月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不被落下太远，一路上都低着头，视线模糊地扫过脚下不断后退的石板路，脑海中却在急速运转。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重宫门和回廊，引路宫女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前停下，巨大的朱漆宫门敞开着，鎏金的兽首门环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泽，殿前汉白玉的台阶纤尘不染，两侧矗立着威武的石雕瑞兽，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地位的尊崇。
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香气从殿内飘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奇珍异香的暖甜气息，馥郁得如同实质，霸道地钻进黎苏月的鼻腔，瞬间压过了她身上湿冷的霉味和病气。
这香气太过浓烈，甚至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感，与她此刻虚弱的状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让她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部一阵抽搐，几乎要呕出来。
“在这儿等着。”引路宫女丢下一句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快步踏上台阶，身影消失在宫殿深处那厚重的锦绣门帘之后。
黎苏月孤零零地站在殿前空旷冰冷的广场上。
风更大了，毫无遮挡地吹透她单薄湿冷的衣衫，带走最后一点暖意，身体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她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那要将她拖入黑暗的昏沉。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锦绣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穿着更为精致、神态也更倨傲的大宫女走了出来，目光如冰锥般扫过台阶下摇摇欲坠的身影。
“娘娘宣召，进来吧！”声音平板，毫无温度。
黎苏月的心脏猛地一缩。
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痛苦、恨意、属于影后的锋芒，尽数压入灵魂最深处。
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恐惧、虚弱和卑微的顺从。
踏入殿门的一刹那，暖融如春的气息夹杂着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扑面而来，与殿外的酷寒形成了两个世界。
巨大的殿宇内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博古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
数座错金螭兽熏炉正袅袅吐着浓白的香烟，正是那霸道香气的源头。
黎苏月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那繁复华美的地毯花纹上，屏住呼吸，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一步一步挪到殿中，在距离那高高的主位尚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奴婢……奴婢苏月……叩……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气音。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熏炉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浓香在空气中流动的、无形的压迫感。
半晌，一个慵懒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女声，才慢悠悠地从高高的主位上飘落下来，如同带着倒刺的羽毛，轻轻刮过黎苏月的耳膜和神经：
“你就是苏月，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正是高踞主位的贵妃，姜玉婉。
黎苏月依言，缓缓抬起下颌，目光依旧谦卑地落在贵妃华美裙裾的下摆，不敢逾矩半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安地颤动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因为发烧，她的双颊还残留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更衬得那张脸惊人的清丽。即便穿着粗陋的宫装，发髻松散，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鬓角，也难掩其底色的绝俗。
那是一种带着易碎感的美丽，如同初春枝头沾着露水的娇嫩花瓣，经不起任何风雨。
贵妃姜氏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
黎苏月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目光里一瞬间闪过的惊艳，随即迅速被冰冷的戒备和一丝厌烦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