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雪停了。
紫金山上的工事覆着层厚雪,炮管上的松枝挂着冰碴,赵大勇正帮着秦山裹紧伤腿上的绷带,就见桂永清踩着雪匆匆走来,棉大衣下摆扫开两道雪痕,脸色比雪还沉。
“总队长,李团长的援军到了?”赵大勇抬头问。
昨晚老虎山方向的炮声越来越近,他以为天亮就能见着人。
桂永清没接话,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电报,指尖都在抖:“刚收到的……城西北防线垮了。”
赵大勇心里咯噔一下。
紫金山这两天打得狠,可南京城周边防线长,除了他们握着重炮,别处大多是轻武器。
他凑过去看电报,墨迹被手汗洇得发花,“日军第三、第九师团分两路夹击,突破安德门、雨花台……”后面的字没看清,耳朵先嗡了——那两处是粤军66军的阵地,他上个月还跟66军的参谋喝过酒,那人说阵地前挖了三道战壕,却只有两门山炮,子弹都得省着用。
“还有这边。”桂永清又递过张电报,“江浦那边,日军第十一旅团抄了后路,桂军171师正往后撤,现在……就剩中华门到紫金山这一线了。”
秦山在担架上猛地坐起来,没了腿的裤管空荡荡晃着:“撤?他们撤了咱怎么办?紫金山成孤军了!”
话刚落,远处传来闷响。
不是炮声,是爆炸声,从南京城方向来的,一声接一声,像闷雷滚在云里。
赵大勇爬上掩体望,城那边冒起黑烟,顺着风往这边飘,混着血腥味,呛得人嗓子发紧。
“总队长,委员长怎么说?”周营长蹲在小石头的坟旁,红布在雪地里格外扎眼,他没回头,声音哑着。
桂永清别过脸,往防空洞走:“电报……让撤退。”
这话像块冰砸进人群。
士兵们都停了手,有的握着铁锹,有的扛着炮弹,僵在雪地里。
赵大勇愣了愣,扯住桂永清的胳膊:“撤退?往哪撤?紫金山一让,南京城就没屏障了!”
“城都快守不住了!”桂永清猛地甩开他,棉帽掉在雪上,头发乱蓬蓬的,“唐司令己经带指挥部撤了!刚才电台里喊,中华门的守军正往挹江门退,现在……整个南京都乱了!”
赵大勇往山下望,昨天日军撤退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坦克残骸还冒着青烟。
可往南看,南京城方向的黑烟越来越浓,隐约能听见枪声,不是零星的点射,是成片的扫射,混着喊叫声,隔着几里地都能觉出慌。
“不能撤!”秦山在担架上拍着木板,“咱这24门88炮还在!150重炮还能打!凭啥撤?”
“凭啥?”桂永清捡起棉帽,往头上一扣,声音抖得厉害,“就凭别处都垮了!日军三十万大军,分两路夹过来,左边从芜湖抄后路,右边从镇江往城里冲,就咱紫金山这点人,守得住吗?”
正吵着,罗长虎从右翼跑过来,左臂还吊在绷带上,右手举着个电台:“总队长!李团长的电台!他说……他带着川军、桂军、粤军往这边赶,让咱千万别撤!”
桂永清眼睛亮了下,抢过电台按住话键:“云龙!你在哪?城都乱了!唐生智跑了!”
电台里传来滋滋的杂音,接着是李云龙的大嗓门,带着风声:“唐生智跑他的!老子带着人刚过老虎山!川军145师在左翼堵日军第九师团,桂军170师去了中华门,粤军66军残部在雨花台打掩护,老子给你带了十门122榴弹炮!你他娘的敢撤一步,我崩了你!”
桂永清手一松,电台差点掉在雪上。
赵大勇凑过去听,李云龙还在喊:“紫金山是南京的脊梁!脊梁不能断!你守住山头,我带炮上来,咱给鬼子来个反包围!”
杂音突然变大,李云龙的声音断了。
桂永清对着电台喊了几声,没回应,蹲在雪地里,双手插进头发里。
“总队长,”周营长走过来,手里攥着那根绑红布的炮栓,“小石头说炮没歪,还能打。李团长带着人来,咱就守。”
秦山在担架上笑了,抹了把脸上的疤:“就是!唐生智跑了,咱不跑!川军那帮弟兄,昨天在雨花台跟鬼子拼刺刀,一个连就剩二十多个人,都没撤,咱凭啥撤?”
桂永清猛地站起来,往炮位走:“给各营传令!”
他声音突然亮了,像换了个人,“重炮营调整角度,瞄准日军左翼集结地!高射炮营继续守山头!告诉所有人,李云龙带着援军来了!咱就在紫金山钉着,谁也不许退!”
士兵们一下子活了过来。
有人扛起炮弹往炮位跑,有人用铁锹加固战壕,连伤员都挣扎着要从担架上下来。
赵大勇帮秦山盖好被子,往山下望,老虎山方向隐约有队伍过来,穿着灰布棉服,有的戴草帽,有的裹着头巾,是川军——他们脚上的草鞋沾着雪,却走得飞快,扛着步枪,背着大刀,远远看去像道灰线,正往紫金山这边靠。
“那是川军145师的弟兄。”罗长虎指着队伍,“上个月他们从西川赶来,没冬衣,好多人还穿着单衣,刚才电台里说,为了抢时间,他们连夜翻了老虎山,冻死了十几个。”
赵大勇鼻子一酸。
他见过川军,武器差,有的枪还是土造的,却最敢拼命。
上次在上海,他看见个川军士兵,腿被打穿了,还拖着枪往前爬,嘴里喊着“杀鬼子”,首到被炮弹炸飞。
“来了!”周营长指着远处,灰线后面又冒出片绿,是桂军——他们扛着机枪,背着手榴弹,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矮个子军官,举着驳壳枪,正往山上挥手。
接着是粤军,他们穿着蓝布棉服,有的还戴着钢盔,虽然人少,却排着队,步伐齐整。
赵大勇认出带队的是66军的王团长,昨天电报里说雨花台防线垮了,没想到他带着残部杀出来了,脸上还沾着血,钢盔歪在头上,却笑着往山上喊:“桂总队长!咱没给粤军丢人!”
桂永清站在掩体上,对着山下敬礼。
风把他的棉大衣吹得猎猎响,他没戴棉帽,头发上落了层雪,却首挺挺地站着,像根炮管。
“总队长!”参谋从防空洞跑出来,举着张地图,“李团长派人送地图来了!他说日军第三师团在右翼,正往挹江门赶,想堵咱退路;第九师团在左翼,离川军145师只有三里地了!”
李云龙的声音突然从电台里冒出来,比刚才更响:“桂永清!老子给你布置任务!你带重炮营轰右翼第三师团的炮兵阵地!周营长带高射炮营去左翼,帮川军打坦克!赵大勇!你带步兵守正面,别让鬼子靠近工事!老子带榴弹炮营去中华门,把那边的鬼子赶回去!”
“是!”所有人齐声喊,雪地里的回声震得松枝上的冰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