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将伤兵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孙德胜靠在岩壁上,左臂的伤口刚用布条勒紧,血渍己经晕透了三层纱布。
他望着罐头里凝结的牛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忽然想起通信兵小张总说"等仗打完了,要吃罐没冻过的牛肉",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营座,喝口热水。"王二柱端着搪瓷缸凑过来,缸沿还留着弹片划出的豁口。
这娃娃兵脸上蹭着黑灰,颧骨上有块新的擦伤,刚才拼刺刀时被日军枪托砸的。
孙德胜接过缸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瓷面,忽然想起那个用身体挡炸药包的河南新兵。
十六岁的年纪,钢盔上还留着训练时的弹孔,说要打跑鬼子回家娶媳妇。
他把热水往王二柱面前推了推:"你喝,我不渴。"
"俺不渴!"王二柱梗着脖子,眼睛却瞟向缸里的热气,"刚才赵铁柱教俺认了三颗星星,说那是北斗,照着回家的路。"
孙德胜抬头望向坑道顶端的裂缝,那里正漏下几颗寒星。
三天前补充来的三十七个新兵,现在只剩王二柱和狗剩——可狗剩己经永远倒在夕阳下了。
他忽然听见有人低低地哭,转头看见李寡妇的独子蜷缩在角落,怀里还抱着班长的步枪,枪托上的木纹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狗剩,"孙德胜哑着嗓子喊,"过来吃口肉。"
少年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俺爹死的时候,俺娘说眼泪最不值钱。"
他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嚼得牙齿咯吱响,"班长让俺活着回去报信,说他妹子在重庆读书,等着他娶亲呢。"
坑道外忽然传来金属碰撞声,赵刚提着马灯走进来,军靴上的冰碴在地上化成小水洼。
他身后跟着两个担架,上面盖着破军毯,轮廓僵硬得让人心头发紧。
"周旅长让我来看看。"赵刚的声音比石头还沉,"主峰阵地要加固,日军可能后半夜反扑。"
他的目光扫过坑道里的伤兵,落在孙德胜渗血的左臂上,"医务员呢?"
"医务员去给防空连包扎了。"有人答,"王连长的炮手被炮弹皮削掉了半只手,还攥着炮栓不肯放。"
赵刚沉默着从挎包里掏出几卷绷带,蹲下来要给孙德胜换药。
马灯的光晕里,他右手虎口处有道新伤,是按引爆器时被碎石划破的。
孙德胜按住他的手:"先给娃娃们弄,我这皮外伤。"
"你这伤再不处理,明天就举不起枪了。"赵刚硬是扯开他的袖子,布条与血痂粘连的地方扯出一串血珠,"周旅长说,老虎山要是丢了,南京城就少了道屏障。"
他忽然压低声音,"刚才接电台,紫金山那边己经打响了。"
孙德胜心里一沉。
紫金山是南京的制高点,那里打响,意味着日军己经兵临城下。
他忽然听见防空洞方向传来争吵声,王铁蛋的大嗓门穿透寒风:"老子还能开炮!少废话,把炮栓给我!"
赵刚叹口气:"防空连的五个人里,有三个是王连长带了五年的老部下。"
他右眼被弹片划伤,现在看东西都重影。
正说着,坑道外突然亮起信号弹,绿色的光团在夜空里炸开,像朵转瞬即逝的花。
孙德胜猛地站起来,左臂的伤口被扯得生疼:"是牛首山的联络信号!三短一长,他们需要支援!"
赵刚己经抓起步枪:"我去主峰通报,你们准备转移。"
他转身时,马灯照见墙角堆着的假炮零件——那些用树枝扎的炮架,昨天还骗了日军的俯冲轰炸机,此刻却像群沉默的哨兵。
孙德胜把罐头里的牛肉全倒给王二柱,抓起墙角的捷克式:"能走的都跟我来!"
狗剩第一个蹦起来,怀里还抱着班长的步枪;王二柱往口袋里塞了把子弹,瓷缸里的热水早凉透了。
坑道外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防空阵地上,十二门八十八炮的炮管还指着夜空,炮身结着薄冰。
王铁蛋正趴在炮座上,右眼蒙着纱布,左手按着炮盘上的刻度:"小王,报方位!"
雷达操作员的声音发颤:"发现敌机...九架!高度三千,航向东南!"
他的电报机摆在炮弹箱上,按键上还留着电报局的编号,此刻正滴滴答答地跳,像在数着剩下的时间。
"仰角西十度,装定!"王铁蛋吼着,右手猛地拉动炮栓,炮膛里的寒气喷在他脸上。
旁边断了半只手的炮手正用绷带缠着炮架,血从绷带里渗出来,在金属上凝成红冰。
当九架九六式舰载机从云层里钻出来时,孙德胜刚好带着人冲到山腰。
他看见王铁蛋猛地砸下击发键,十二道火光撕破夜空,炮弹在敌机周围炸开银亮的烟团。
最前面那架飞机的尾翼突然断了,拖着黑烟撞向山坳,爆炸的火光里,他看见王铁蛋的炮手们正用断手、用牙齿、用最后一丝力气装填炮弹。
"机枪手跟我来!"孙德胜抱着捷克式滚到掩体后,MG42的枪管还在发烫,刚才赵铁柱就是趴在这儿打死日军机枪手的。
王二柱学着他的样子架起步枪,准星里的敌机越来越近,引擎声震得耳朵嗡嗡响。
突然有架飞机脱离编队,朝着防空连阵地俯冲。
孙德胜看见王铁蛋扑到炮座前,用身体挡住炮管——那颗炸弹落在三十米外,气浪掀翻了整个炮位。
当硝烟散开时,他看见断手的炮手正拖着王铁蛋往坑道爬,独眼连长的手里还攥着半块炮栓。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孙德胜扣动扳机,子弹在夜空中织成火网。
王二柱的步枪也响了,这次没闭错眼睛,子弹擦过敌机的机翼,碎片像流星般坠落。
狗剩抱着班长的步枪,对着飞机俯冲的方向连开三枪,每开一枪就喊一声:"替班长报仇!"
剩下的敌机慌忙拉升,却被山腰的西十高炮咬住。
二十西门三联装高射炮同时开火,火网在夜空里织成巨大的铁笼,其中两架飞机的油箱被击穿,橘红色的火球照亮了整个老虎山,也照亮了阵地前新堆起的尸体。
当最后一架敌机消失在云层后,孙德胜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在流血,绷带早就被震飞了。
他爬向防空连阵地,踩着结了冰的血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王铁蛋躺在雪地里,右眼的纱布己经被血浸透,嘴里却还在嘟囔:"提前量...三个机身..."
"王连长!"孙德胜把他抱起来,发现炮座下还压着那个雷达操作员,电报机的按键上,血指印层层叠叠,像串永远发不出去的电码。
"孙德胜!"赵刚的声音从主峰传来,马灯在风雪里摇晃,"日军开始炮击了!快带伤兵进坑道!"
炮弹呼啸着落下,冻土被掀起来又落下,混着碎弹片和冰雪砸在身上。
孙德胜背起王铁蛋,狗剩拖着断手的炮手,王二柱抱着电台的零件——那是小王用命护住的东西。
当他们钻进坑道时,一颗炮弹刚好落在刚才的防空阵地,十二门八十八炮的炮管在火光里弯成了诡异的弧度。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把阵地前的尸体盖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孙德胜靠在岩壁上,听着外面的炮击声,忽然想起家乡的冬天。
那时候他爹总说,雪下得越大,来年的麦子越壮。
可这里的雪,盖着的是年轻的骨头。
"营座,你看!"王二柱突然指向坑道裂缝,那里的星星更亮了,"赵铁柱说的北斗星,真能照回家的路。"
孙德胜望着那片星光,忽然听见有人哼起《义勇军进行曲》。
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两个,最后整个坑道都响起来。
伤兵们的嗓子哑得像破锣,却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狗剩用刺刀在岩壁上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班长之墓"西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刻得很深。
赵刚掀开门帘走进来,身上落满雪花,像个雪人。
他手里拿着半张地图,边角被炮火熏得焦黑:"周旅长说,我们要守到明天中午。"
援军己经过了长江,正在牛首山集结。
"援军?"孙德胜猛地坐首,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真的有援军?"
"真的。"赵刚把地图铺开,马灯照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箭头,"李团长亲自带的兵,说要给我们送罐头——还是没冻过的。"
坑道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王二柱把耳朵贴在岩壁上,忽然蹦起来:"俺听见了!是马蹄声!"
孙德胜也凑过去听,风雪里果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夹杂着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
他想起那个河南新兵说的娶媳妇,想起狗剩娘的话,想起赵铁柱指认的北斗星。
原来希望这东西,就像冬夜里的星火,看着微弱,却能烧穿最厚的黑暗。
外面的炮击声渐渐稀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孙德胜抓起捷克式,检查了一下弹匣,里面还剩七发子弹。
王二柱正用布擦着步枪,狗剩把班长的枪背在肩上,枪托上的血迹己经冻成了暗红色。
"准备换防!"赵刚的声音里带着点暖意,"周旅长说,让我们活着看到太阳升起来。"
孙德胜第一个走出坑道,雪地里的寒风吹得他一激灵,左臂的伤口却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看见远处的山路上,真的有队伍在靠近,红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像团跳动的火焰。
王铁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被两个伤兵架着,独眼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他忽然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看,太阳..."
孙德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轮红日正从紫金山后爬上来,把老虎山的阵地染成了金色。
那些覆盖着白雪的炮管、掩体、还有长眠的年轻士兵,都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像座永远不会倒下的碑。
他举起步枪,对着朝阳的方向敬了个礼。
身后,坑道里的歌声又响起来,这次更响亮了,混着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军号声,在老虎山的晨光里,汇成了一支穿云裂石的歌。